他固然是想“讨好”一下羌霄的,可别人不會接受他因此就這麼折騰的陰謀論吧。
卻聽羌霄淡然道:“你是不是忘了我畢竟是北楚的皇子”
江揚不由被他說得愣住。
“還是你也像别人一樣,以為我一個被北楚厭棄了的皇子就是沒有價值的廢棋了?”
他的聲音低緩,透出一種淺淡的漫不經心,卻叫江揚錯愕甚至有些慌:“我、我沒這個意思!我、我、不是、你…”
他這突然自揭的瘡疤可委實有些太重,震得江揚不由失掉了言語,瞬間磕巴得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對方,隻恨自己為什麼話這麼多,倒不如最開始就姑且認下對方的建議,不管心底想不想用大不了推後就得了,總好過現在。
可是他對着的人卻顯然不怎麼在意,其人通身那種疏懶的意味絲毫未減,竟也就這麼徑直地、毫不避諱地說了下去:“但我的出身就在這裡擺着,除非假死換一個身份,否則我就終究是北楚的皇子。說我是顆廢棋,我可以是;但若說我有價值,我也可以有。”
江揚本來還在混亂,然而聽到他說到這裡卻又不覺回神:“……别、别這麼說。”
本能似的。
“說什麼?”
江揚擡眼去看他,猶豫了一下,眼神卻漸漸認真下來,就這麼看着羌霄:“你……不是什麼棋子。”
羌霄沉默地勾了勾唇,忽然失笑一樣放低了聲音:“你該不會想說我是什麼棋手吧?”
江揚搖了搖頭卻道:“不,我是說這些棋子之類的說法本來就隻是一些人自大盲目的比喻。”
他說得太堅決,然而堅決本就難以厘清和武斷的界限,何況是以他這個年紀,更容易被當作一些天真的妄斷。
羌霄輕笑,不怎麼認真地道:“因為你不喜歡那樣的說法?”
江揚卻意外地堅持:“因為那本來就錯了啊。”
竟叫羌霄好像也短暫地沉默了一下,
“哦?”他挑了下眉,“你說,我聽着呢。”
這難免叫人尴尬,
“因為…因為世界…因為世事的發展本來就很複雜啊……”
江揚猶豫地說着,有些不太确定地去看羌霄是什麼表情,似乎知道自己這樣聽起來可能有點蠢。而看到羌霄臉上幾乎沒什麼變化,他也不由挫敗得更多了些。他暗自歎了口氣,卻是更認真地、更努力地,試圖向對方表述明白自己的想法,
“你覺不覺得這個世界其實是無數動态的循環構成的整體?”
羌霄短暫地停頓了一瞬,微微蹙眉:“說清楚些。”
“呃,”江揚想了想,試圖把自己的想法再說明白一點,“就像狼吃羊?羊多了狼也會變多,而狼多了羊又會變少,其實這個世界随時都好像在應對無數類似的細微變化,進而做出相應的反饋,反饋的結果卻又會影響那變化的本身,從而不斷循環。”
羌霄默默道:“你還是想表達世事的發展過程曲折又複雜?”
“嗯—對!”江揚猛點了下頭,趁熱打鐵地試圖跟羌霄講明白,“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牽一發而動全身’?總之我覺得不能挑出有限的因素以為像棋子一樣可以概括它,也不是像下棋一樣通過概括出幾條路線的發展就能推導出必然的結果。”
他擡眼探究地看了看羌霄,見羌霄沒什麼反應,不由有些沮喪,卻繼續努力道:“我是覺得對于這世道而言,你隻要試圖影響它,就也必然要受其影響,沒有誰能真能跳出這個複合了無數循環的整體之外,割裂地、去隻做一隻所謂局外的手,這本身就…”
他看向羌霄絞盡腦汁地措辭:“輕視了世界運行本身的宏大和複雜?也輕視了每一個個體影響這世界的能力?”
而羌霄似乎并沒有開口打斷他的意思,江揚一面有些失望,一面又覺得對方可能至少是願意聽他這些啰嗦又難免笨拙的話的。他也就繼續竭力地,希望自己能說得更清楚一點:“我覺得很多時候…”
然而他又突然有點遲疑,看了眼羌霄,卻還是決定說出來,
“我覺得很多時候人隻是為了表現對現狀的不屈從才刻意為狂妄而狂妄,雖然的确沒有必要把現實臆想成什麼不可戰勝的敵人,可如果隻為了輕視而選擇一種輕視的态度,那也就失了客觀地認識進而去戰勝的基礎。”
他看向羌霄,而羌霄隻是立在那裡,他說了這麼多對方卻始終都沒什麼動作,但他覺得羌霄靜靜地立在那裡,其實也是在聽他說的:“我覺得世界就不是什麼棋局,除非這比喻指的是一場能囊括我們所有人的棋局,也沒有人是棋手,如果有人自認為是什麼少數才可以‘下棋的人’,那他就該明白,除他之外的每一個人其實也都有資格挑戰這整盤棋局、也都可以是影響這世界的棋手。”
江揚說完這一切,委實也隻能緊繃在那裡,等在那裡,緩緩試圖通過呼吸放松一點緊繃的神經。他難得緊張得就像被夫子考校功課的小孩兒,隻除了他一般不在意夫子對他的觀感,此刻,卻很在乎眼前這人的。
而他也終究看到羌霄輕輕地歎了口氣,不置可否地道:“你倒是也敢說,不怕别人嘲笑你太會妄想了麼?”
“千裡之行始于足下嘛,”江揚幹笑着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而且我覺得你也不會取笑我啊。”
倒是羌霄閉了閉眼,懶散地偏頭輕嗤了一聲:“還沒死就先認輸了,又何嘗不是幼稚的一種,你其實是這麼想的吧?”
“啊…”江揚張了張嘴,不怎麼好意思地,又忙盡力地想要讓羌霄明白他的誠懇,“好吧,反正我就覺得你不是什麼棋子。就算用他們的論調來說你也早就跳出了他們的棋局,沒必要再去做回什麼棋子。”
“……”羌霄啞然,隔着布帛…沒去“看”江揚。他終究也隻是擡了擡頭,仿佛感受了一下照在臉上的陽光,此時的陽光漏過屋檐照在他的下颔下,他也終究是慢步走出了屋檐下,沿着江揚跑去翻牆的軌迹緩緩踱了過去,“其實你剛才已經說中了我的想法,沒必要再跳回那些棋子之說的套裡,以經辯經沒什麼意義。”
江揚看着他走近,也終于又開始感到這卡的位置叫人不舒服了:“呃…那…阿霄?我現在可以下去了嗎?”
“為什麼呢?”
羌霄隔了庭院内的幾步遠看向江揚,他微微擡頭,因為江揚仍是坐在牆上,而他也仍是閑适得像在看戲。枝影橫斜落在他的衣服上,淺淡得就像是吞噬了陽光而愈發白亮的溪水。
“你不本來就打算走了嗎?”
江揚無聲地張嘴,閉上,又張開,也隻能挫敗地長歎了好一大口氣:“不是你讓我停下的嗎?”
羌霄回得也坦然:“我剛不說了是因為好奇麼?”
江揚無奈:“你好奇什麼呀?”
“好奇你會怎麼選。”
這下江揚也不由詫異地表情複雜:“可你也沒問我那個啊……”
他對羌霄倒是莫名總有些沒辦法,可突然想起對方其實也沒有關心他的必要,不由試探地道:“所以那對你來說…重要嗎?”
羌霄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聲音低淺,莫名的倒像是感歎:“……其實無論你怎麼選,也都不過是活法的一種。人稱之‘命運’,而表忌憚,抑或厭恨,而行輕蔑,也其實都沒有必要不是麼?”
很多時候、很多岔道,其實殊途同歸,大不了是這其間的過程曲折困難些,然而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又其實有什麼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