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阿霄最不喜歡膿瘡。
他甯願一刀下去,甯願割下整塊肉來一并舍了,也不會留個叫他自己不痛快的潰爛軟肋。他的眼中雖沒有那天上的浩瀚星海,江揚卻知道在他的心中有。
都說“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江揚卻覺得那不對。
因為從來都是因為人。是人想摘星辰才會建危樓百尺,而就算建百尺危樓也摘不到,那就再想辦法上九天。隻要一個人的心中有那億萬星辰,那就算沒有這百尺高樓,星辰也早就被他摘得了。
人,絕不是肉身的囚徒。
他深知羌霄也是這樣想的,就不想僭越替羌霄難過。
隻是現在,他也是真的忍不住。
羌霄醒了,卻沒什麼動作,看來就像還沒恢複力氣,仍倚靠着那凹凸不平又冷得像冰一樣的石壁。
隻是這“冰石”卻不像冰一樣會化,也沒像石頭一樣被捂熱。
江揚見他膚色青白衣衫濕透了,滴着水,連忙将貼身的佩劍插在腳邊,脫下身上囫囵纏上的黑衣:“這是我從那些殺手身上扒下來的,你先湊合着穿一下吧? ”
“你…受傷了?”
羌霄卻是啞着嗓子忍不住皺起了眉,他的聲音雖沙啞,出聲卻很短促,憑短促倒是勉強聚集出了幾分力道。原是江揚身上一少了那一層黑衣的壓緊束縛,就也冒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腥味兒。
江揚一愣,趕忙道:“還、還好!皮外傷…倒是你腰上這道砍得可深,我、我…”
他平日着實口齒伶俐,隻是魂不守舍難免磕絆,就也不願多說。
羌霄被他半扶半抱地離開了石壁,勉強配合他動作。可惜前者周身的氣力早被耗盡,雖然寡少的語聲仍似清醒,眉目間揮之不去的倦怠卻已是難以掩藏——
他倒也坦然得不屑再枉做隐藏。
也或許是覺得,情況至此再藏就顯得蠢了。
其實江揚一直也知道羌霄的個性有點矛盾,或者說就是擰巴。
他雖不是個願意主動失了風度的人,但如果真的情勢所迫,他卻也能接受得比誰都要更快。就好像他心中應對各事早已有了标準的尺度,過了某一個度,就幹脆地換一個打法,倒好像早已切身掌握了何謂形勢比人強這類的道理。
自曝短處的事他不幹,自堕顔面的事他也不做,但若當真避無可避跌進泥裡孱弱卑微至他最不喜歡的地步,他也沒有什麼不能坦然面對。
其實他往日最似得意時,也不過是這麼副溫溫淺淺的樣子。如今該他懊喪了,他也不過是類似的平平淡淡。這或許也是傲慢的一種,沒那麼驕傲得非要與别人一争短長,也沒那麼尖銳得刺人,卻也是當真的“目中無人”——
因為旁人如何,都不能影響他如何處事。
也難怪他平素還沒做什麼就能叫隻偶爾見過兩面的人瞧他不順眼了。這人的心氣兒也确實高,某種角度來說,也确實是不太将人放在眼裡。
隻是那其實又能給什麼斷個定論嗎?看江揚不順眼的人不也一直很多?
觸手的肌膚凉滑的就像是冰,隻除了那些凹凸不平割裂皮膚的疤,江揚不由皺緊眉快速替他重新調整了一下腰部的簡易處理,又套上了外衣。
那傷口被水泡得發脹,甚至合攏不到一起,甚至還在不斷地滲出血液和黏滑。
其實羌霄病了這麼多年,多少也通一些藥理,但奈何這種境況下真是沒什麼條件。而江揚就算對處理外傷經驗頗豐,此刻也隻能替他包得再好一點。
狹小的石洞内一時太安靜了。
直到羌霄忽然開了口:“……你愁眉苦臉的…做什麼。”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緩,有些啞,語氣仍是淡的。
江揚怔愣一下,也隻能笑了笑:“你憑什麼就說我愁眉苦臉的?”
雖然這般玩笑地說着,他緊皺的眉頭也還是難以松開。
羌霄道:“你安靜得太久了。”
江揚抿了抿嘴唇,也隻能道:“是。你一向擅長辨别聲音。”
“我不是擅長,不過是習慣了。”
羌霄“謙虛”得倒很平淡,平淡得倒不像個此刻連動一根手指都很困難的人。
山洞狹小逼仄,地上幾乎沒有哪處是幹的。雖然大半的雨水被江揚擋去了外面,地上的積水流進來的也不多,風好歹被擋住了,但北方那種打穿人骨髓的冷還是仿佛沿着金石漫溯過來,透過皮膚和血肉,一點點将人浸透得狠了。
江揚把羌霄半抱在懷裡,他二人身形相仿,雖然羌霄大些,但可能是礙于幼時傷了根基反而發育得比常人要晚,而江揚自小練武又比常人早長了兩年個子,所以此刻湊在一起,倒也勉強能算個稱職的回護。
他看到羌霄在他懷裡,看到他氣息低緩,就好像真的累了,微微睜開的雙眼循着雨聲落向石洞外。
他看到羌霄垂落的手指細微地動了動,仿佛不自覺地向着那洞外虛虛地描摹着什麼。
山洞外冷雨直墜,激得天地間水霧蒼茫,然而蒼茫中仍是隐約可以看到一抹抹樹影黑如冷鐵,宛如一幅黑鐵的山水。
江揚恍然驚覺,隐隐地像是終于想通了什麼,忍不住垂眼顫抖地看向羌霄,終于也忍不住輕聲問他:“你…你在看什麼?”
羌霄一愣,短暫地停住,像是也沒能料到江揚會突然這麼問,他不由沉默了一會兒,
江揚看到他的手指還停在那裡,停住了,輕輕地觸在石面上,被濕潤的石面浸得更濕,也仿佛已經不會再被石壁浸染得更冷了。
……
他終究…他還是、開了口
“……這世界。”
他說,
“我在看它是什麼樣子的。”
江揚不覺張嘴,神色怔怔,一時說不出話來,直到他本能喉結滾動,勉強地動了動,提醒了自己,才終于又能壓低聲音笑了笑,試着就像聊天一樣說得尋常:“其實我、我以前聽人說,看待世界的層次有三種,從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最後看到的卻還是山。我想…或、或許山始終都是山,隻是人們看到的……不一樣了。”
羌霄沉默着,沉默着……有些久,直到忽然低低地笑了出來:“……我們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所以其實我們看到的本來也隻是自己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世界真正的樣子。這是你想說的嗎?”
他說到這裡不由頓住,也說的并不像是在回答江揚,他說的既好像他在重複、又好像那絕不是重複,有一種幽妙的飄忽。
但他終究是頓在了這裡。
當他再開口時也終歸隻是一種低沉的複雜,是種令人難解的晦澀沉寂:“……我從來不覺得我需要活出什麼所謂的大智慧。我隻是想看到山,能看到,也就夠了。”
至此,江揚也終于好像能覺出那種心髒被攥緊到極緻的疼了,他指尖顫抖,不覺死死地看着羌霄,有種窒息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