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一念地獄

江揚走了。

一國皇後嫡出的皇子卻就這麼跟着個混江湖的親戚出去走江湖了——這事縱使落在後夏這麼個小國身上，說實話也未免叫人聽得荒唐。

但其實古來荒唐事也從來算不得少，删繁就簡也多不過就是時局所困。人困水中，沒有辦法，也不過就隻能無力掙紮，抓住什麼就是什麼，有時就也難免掙紮得叫人覺得可笑了。正如北楚有北楚的荒唐，後夏也有後夏的。倒是那塊玉牌……

羌霄後來想明白得倒也挺快。其實也不過就是江揚怕他出事，留個東西給他進宮求救用的——也其實毫無必要，不過是江揚也的确再做不了旁的了。

這人都走了便是走了。或許會走個三年五載，誰知道呢？

羌霄隻道是江揚遲早會回來。他也不會等他，不過仍是過他自己的日子，隻不過是這沒了江揚的日子也的确……是安靜了些。

卻也不過就是本來的模樣。

楚人不好傷春悲秋，也最以傷春悲秋為恥。他羌霄雖是個頂頂沒用的楚人，卻到底還不至于沒用到那般地步。何況江揚要走這事他也不是沒有事先聽聞過可能，隻不過是……也沒什麼好問的。

……

但……

……

……

坦白來講……

他也的确以為……他遲早，還是會再見到這個人。

隻是他也忘了他到底是北楚的質子，他也險些等不及一個不是劍拔弩張的再見。

暑往寒來，天氣入秋，風也起，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就是那麼個好像很平常的一天，他的府上來了一位“貴客”。

“你就是羌霄？”

“……你是誰？”

原本人手也不算稀寡的質子府那時卻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

那人笑了一聲，不算很客氣，卻更像一種骨子裡的驕傲，像是天生飛于天上的鷹：“羌霩。”

他竟像是很自豪他的名姓似的，也像是自覺羌霄聽了就該如何如何了。

可是羌霄沉吟了須臾，卻是淡淡道：“……哦。我不記得。”

他的人死了，像被殺光了，他卻像是沒有感覺。

他面對着一個剛殺了人的人，他也像是沒有感覺。

羌霩一怔之後倒才像是有些惱火，不由冷笑道：“你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麼？！”

“我姓羌。”羌霄點了點頭，像是應答，像是贊同，然而平淡得溫涼，“但是北楚姓羌的很多。”

——所以不是我忘了我姓什麼，而是你——你在姓羌的之中能算有名有姓麼？

其實他這暗示并不屬真，他當然知道誰是羌霩，知道他是老寒山王的兒子，是他的堂兄之一，家裡還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哥哥羌霌。

他就算不識得羌霩，也該是聽說過老寒山王和羌霌的。

但羌氏的子弟不是人人都似羌霌，若羌霄當初沒有被獨孤夏侯氏要來後夏，想來如今去那中周接他回國的人就也該是羌霌了——

而羌霩此來，也正是接他回國的。

“你可幸運得很！這仗憋了這麼久總算是要打了。今年秋收過後兵壯馬肥，我北楚定會殺他中周一個片甲不留！你趕緊收拾一下，喬裝藏到車上，等明兒天一亮我們就直接出城。”

羌霄雖是北楚的質子，雖是北楚當年主動提議議和，可是北楚也從沒當真想過要同他中周和和氣氣地玩什麼秦晉之好。

彼一時此一時，何況從始至終這也不過就是出逢場作戲，國與國之間哪來那麼多情面可言？也不過是一時間你我配合的虛情假意罷了。頂多是羌霄這質子本身并不需要知道什麼——前面填線的棋子而已，沒人指望他有腦子。可他若也以為楚國真能熄上幾年吞并的雄心，那也大概隻是因為他蠢。

縱使一個如他一般的孩童或少年到底也算蠢得應當，可那就能算是理由麼？

他想，他大概是真的蠢。

蠢于安逸，死于安逸。

不是他自己身死，卻也差不離了——死的不是他的身，也不是他這個人，但總有人是要死于這場接下來的禍亂的。

他不由也想知道那賣包子的老爺子離沒離開大月，可就算離開了大月，又躲得開這毫不吝惜人命的戰火麼？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大月城裡的百姓也到底……還是誰都逃不掉吧……

他沉默得有些忒久了，安安靜靜地蒙着眼睛就也好像是睡着了，安靜得羌霩也不由覺得奇怪：“你想什麼呢你？”

但羌霩畢竟不是羌霌。

羌霄就也低低地笑了：“我有件事需要先做。”

羌霩難免很不耐煩：“你？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麼是你非做不可的？乖順同我麻利一些，不要浪費本公子的時間。”

羌霄卻隻道：“你幫我拿一樣東西。”

羌霩皺了皺眉，自然更覺不快，見那羌霄穩坐在那兒，雖似平和卻也的确堅持——堅持得氣人，平和得卻更是氣人，倒不像是有求于他，倒真像是拾起了那王子皇孫的架子，但其人倒也真就是個王子皇孫，還是個如今他奉命在身需要帶回的，這是他初經手的任務，他亦不想做得難看，隻得不甘不願地依言進了對方的書房。

“就在這兒嗎——”

“砰！”

那年他十一歲。

羌霄想，我想看着江揚國破家亡嗎？

如果不……他固然可以有這樣的道義。

但是——他想——他能為了一個人放棄他身為皇子的榮譽嗎？

白享了百姓民脂民膏卻辜負百姓的背叛他承受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