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判官卻是微微低頭,像是忍不住無聲嘲笑了一下。
江揚卻也不氣,倒像乖巧地順勢問道:“你笑什麼?”
判官慢慢道:“我笑閣下的确是不清楚我們鬼市的規矩。”
“哦?”
“鬼市的攤主的确可以做金錢交易,但鬼市的鬼差是不做的。您說的交易換罰的事的确是有,不過交易的東西就不可能是錢了——”
“哦?你們鬼市不就是做交易的地方?怎麼交易的對象還不可以是錢了?”
“因為錢本來就不是交易的對象,錢隻是交易的中間媒介,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本身是沒有價值的。”
江揚反倒笑得像是感興趣了:“那你們肯交易什麼?吃的?喝的?”
自然不可能是吃的喝的,他這故意的鹦鹉學舌就很氣人了,但是判官的語氣卻仍似很和氣,對他也似仍很客氣。
“抱歉,我們鬼市隻收有用的東西。”
江揚就也聳了聳肩:“成吧,那你們鬼市都收什麼?舉個例呢?”
“奇珍異寶。”
“比如?”
“……比如珍器重寶、武林秘籍、人間……絕色。”
“絕色……?”江揚本還笑眯眯地聽着,聽到最後卻也忍不住怔了怔,古怪地瞧了瞧那判官,滿臉的一言難盡,“你們老闆……還好色?”
“隻是對美人欣賞有加。愛美之心,難道不是人皆有之?”
江揚古怪地敷衍了一聲,像是從嗓子眼裡悶出來的一聲哼,他大概是最不喜歡這種把人當貨物交易的事——自小就不喜歡,也記不得是從幾時開始的。隻是既然強龍難壓地頭蛇,在人家的地頭,就算說了也改變不了什麼,他就也懶得跟人掰扯了,隻繼續那交易的話題:“珍器重寶我沒有,武功秘籍倒是有一份,隻要你鬼市敢收,我也大可交易給你。”
這下就連那始終都很不動聲色的判官都難免有些好奇了,後者像是有些好笑——許是懷疑他能拿出什麼上不得台面的所謂秘籍來糊弄人——又像是多少多了些謹慎,所以謹慎得竟還很客氣:“那敢問是什麼秘籍呢?”
“嶺南燕家,錐骨打穴的功夫你們收不收?”
“燕家?!”
旁人一怔,不由瞠目,就連那判官,再開口時也先是一啞:“燕、燕家……?嶺南燕家的家傳功法怎麼會在你手上?”
江揚笑得還像是那麼覺得好笑,還像是聽他說了個笑話,直像是覺得他問得當真蠢了:“因為燕家的燕老先生是我舅公啊。”
——就像這明明白白的真相就該任誰都知道似的。
真論以武犯禁,這鬼市還真未必比得上人家實打實的江湖人,何況那嶺南燕家的姻親還是江南的南宮世家,甚至……據說,那南海的無桐夫人也與這嶺南燕家關系緊密,隻是對這個中曲直外人始終不甚了解罷了。
南宮世家樹大根深,向來最會仗勢欺人。
而無桐夫人更素來是個沒人敢去輕易招惹的狠角色。若非二十多年前她初出江湖風頭正勁卻激流勇退,竟當真應了江淮安一諾一戰敗北就避居南海,隻有門下小輩建的百媚教偶有弟子出來走動,隻怕如今在這江湖上也會是個與長恨宮主匹敵為雙驕的“女枭雄”
——不過光這麼說,倒顯得她好似沒什麼建樹了。
可須知她當年的對手是誰,那可是當年正值壯年的江淮安江老前輩,如今的武林泰鬥,當年的武功天下第一,十八歲時力挫淮河兩岸響馬而少年成名,三次緝拿漕幫香主而自此交惡後又得漕幫誠心拜服,身負大般若無相神功有摧山碎石之能,集天下武藝之精妙而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就這麼個吹出花來都很難描繪的老神仙似的人物,敢放下架子也非要逼一個小姑娘退出江湖。
要知道江老前輩這人最擅懲善揚惡,卻又是頂頂講究公道的。雖然無桐夫人自出道起就擔了“妖女”一名,但若非無桐夫人行事詭異,幾乎走到哪裡就能引得哪裡的男人相殺或自戕死絕,他也是絕不會同這麼一個不好說算不算窮兇極惡的少女為難的。
畢竟無桐夫人要殺的人也從來都是死的心甘情願——至少是心甘情願地甯願選死的。
二十多年前的無桐夫人僅憑一己之力就要整個武林刷下批好壞參半的血,以緻她雖隐居經年,按理說容顔應改,應是今不如昔,卻也輕易沒人敢去招惹——一是無桐夫人門下二十多年來發展壯大,所成氣候已非普通武人可以抗衡;二是她本身本就驚才絕豔,甚至光那“一張臉”就精妙到幾乎沒人敢說自己知道無桐夫人的真容,因為無桐夫人精通易容。
可真正叫她風華絕代的卻是她的魅術。
她曾自诩魅術天下第一——魅字,惑意。她真正的本事,本就是玩弄人心的本事,人人都說無桐夫人擅長的是妖術,或許她也真是隻妖。
隻有妖,當年才敢憑着魅術隻身一人卻攪得整個江湖腥風血雨,也隻有妖,才會當真于風頭正勁時應諾退隐,甩下這一切甩得毫不可惜。
敢坦坦蕩蕩當一個禍世妖女,坦言“我就是要你們死,也笃定你們一定會死”——這種輕狂和這種本事,在當年或許還有自诩“天下第一美人”的玉羅敷可比。
敢毫不吝惜地舍了觸手可及的——聲勢也好威權也罷——而真能甩手成就個出世神仙的,或許也還有如今的江淮安。
可這般似妖又似仙的,放眼當世也怕是隻有她無桐夫人一人。
也正因如此,她雖已算是身不在這江湖二十餘載,偌大的江湖卻仍談她如傳說。
也是以,無人敢去試探她無桐夫人的怒火。
也就鮮少有人敢去招惹好似與她有千絲萬縷關聯的嶺南燕家。
那判官溫和的聲音沉了幾個調子,終究是道:“……您這是要狐假虎威?”
江揚笑笑,突然覺得這話很是熟悉,就也做了個熟悉的回答:“是啊,不然呢?”
明明他不像是個會狐假虎威的人——至少不像是個會喜歡被人說成狐假虎威的人——因為這看來太堕他這種少年人的傲氣,自恃身份的年輕人的确是愛狐假虎威,可但凡有點本事的少年也最是不忿被人罵作狐假虎威——哪怕他們其實狐假虎威了,他們自己也不覺得,更是不可能願意由着别人這麼說。
但江揚的臉皮也是真的厚,他竟像是全不覺得狐假虎威有什麼問題,甚至嬉皮笑臉站在那裡仍很自在。
“我這人嘛——天生無恥,能仗勢欺人的時候從來不客氣。”他笑得也是混不吝的自在悠哉,氣人得很,“我敢把燕家祖傳的秘籍就這麼白送給你,就不知你判官大人敢不敢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