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最後他想……這大概就是他袖手旁觀的報應吧……
他眼看同窗被人逼迫強辱……而坐視不理,隻想着所謂的自保,屈居在這黑暗的泥沼之中以為能得到苟安,結果最後……就也輪到了他。
那一段時間,他和龔長已不算處得太好,他在太學已待了太多年歲,想通過太學的學術途徑邁入官場争取外放到地方做官看來實在沒什麼希望,因為龔長本身也想把他留在太學安排進教職留在身邊,他想找找途徑或者另考科舉,甚至暗中聯系了一些同窗——然後被龔長知道。
……然後接下來的日子就成了歌安的噩夢,他曾經看到的那些“不服管教”“品行不端”的同窗們是如何被針對排擠、打壓教訓的——不僅來自老師,還來自那些和他曾經差不多的同窗——那些恐吓和威脅也落到他的頭上,他從來都知道下院沒有外面看來的那麼光彩,但等那些黑暗真落到他自己身上他才發現原來那些恐懼是可以激烈得如此迫切,那些疼痛還可以這麼尖銳連綿。
他看着他的同窗也和過去的他一樣為虎作伥,甚至身上落下他們的毒打,他隻感到越來越讓他鄙薄自己的悲哀,他想……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以後也可能變成我?
他想,他們當然沒想過。因為他曾經也想過自己一定會很守“規矩”,很聽話……這些懲罰也自然輪不到他。
但是他以為的、漫長的噩夢竟然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也不是他被人趕出太學再也無緣仕途,而是那一天,龔長帶着他去的聚會,是五石散和酒精交加下的扭曲瘋狂……
那真是太疼了。
他疼昏前還以為他會就這麼疼死,會被恐懼撕扯着掙紮無門地被壓着肆虐而死,聽着那些放狗追他的人縱情高歌引吭大笑——
那麼尖銳刺人,比起之前的一切都更像最為尖刻恐怖的噩夢。讓他在恐懼之中爬着想逃崩潰乞求,直到夢醒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那一切都是真的。
隻是那時他的身體已經破敗不堪,若非他醒得早,撐着一口氣爬出了太學,爬到最近的醫館求醫,隻怕就算他還沒死也會被那些醒過味兒來發覺昨日做了什麼的“先生”當作死人一并處理了——就像處理以前的那些“污點”一樣。
他們前一日實在是玩得太瘋,竟瘋得也不知各自最後都去了哪裡,不過也幸好他們玩得太瘋,才叫歌安勉強活了下來,否則發現他腸穿肚爛留着反而壞事的那一刻大概就會直接把他玩死弄成“失蹤”了……
也就像歌安曾見過的那幾個學弟一樣……
但是就算還活着,他……他也已經……這樣了。
……事已至此,他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他已經是那麼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他怎麼能忍受自己這樣的身體……
他……他不會再有孩子……
連正常活着也都做不到了……
他也……無處可去!
十數載寒窗苦讀,就在那一天——他躺了那麼多天,才能夠勉強下地的那一天——他看着外面灼灼的夏日,在那種晴天明日無所遁藏的明朗朗乾坤之下,都像是裂成了沙。
他終于敢問自己一句,我活了這麼久……
到底是為了什麼?
以前為了前途的安穩,告訴自己自己是為了家中的老母弟妹——以前猥自枉屈、以前坐視不義、坐視強權欺辱、坐視他上面那些所謂的大家名士把他身邊的人一個個逼得走投無路——!
……可這麼活到了最後!活得身體殘破,手上也肮髒…!
他活成這樣……又到底算是為了什麼?
“所以後來……
哥哥他……
他自殺了。”
歌紅兒捂着嘴忍不住一遍遍地哭,也忍不住一遍遍地問,“可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一定要死得這麼慘啊?!”
“……就算死……就算他袖手旁觀真該受這報應……可是、可是為什麼就不能讓他好好地死呢?!就、就能瞑目也好啊!為什麼——為什麼非要這麼疼地……這麼痛苦地死啊——!”
她哀嚎着——像是能感同身受——那些屈辱、那些絕望、那些悔恨、那些自我厭惡、那些……不甘的恨——或許當真是因為血濃于水吧?她哭得那麼疼,又那麼無處發洩地絕望着,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掐住自己的雙臂像是能掐進骨頭。
“……為什麼啊?”
“為什麼啊——!?”
為什麼這世道可以這麼慘烈?這麼蠻橫!這麼不給他這種貧民百姓活路啊——?!
“阿媽一直……都很希望哥哥能出人頭地……
……我不敢告訴她。”
那不是她全家的希望破滅,而是幾十年活着的支撐、可以讓她的家人對這苦難的的生活有所期待的——是這樣的東西,轟然傾塌。
然而現在,歌紅兒說着這話,卻也隻能剩下低低的哭音,聲音太低了,像是被洪水淹死的螞蟻,被碾碎了拍扁成肉泥卻還伸着觸角苟着口氣那麼無力掙紮地絕望。
她說:“我……設法混成了太學浣衣的雜役……往那姓龔的衣袋裡塞了藥,那是我……我偶然聽到的藥方,知道它可以讓人神志迷亂……我就穿上了太學的衣服,因為我長得像哥哥……天又黑……就要他以為是哥哥來找他索命……他就一五一十……都認了……”
她抹着自己的眼淚,扯着嘴拼命地笑,雖然淚流不絕、斷了線,還是被她抹去了一些糊在眼前的淚水,勉強清了清嗓子,試圖平緩地說完:“我……我本來想把他弄成自殺的……但是……但是太子!”
她必須說完——因為她想要全說出來!哪怕貧賤如她也想要問一問!
她看向容承,那雙含淚的、脆弱的、發紅的眼卻将容承看得一凜,就像是他早就隐隐畏懼的事終于發生,饒是他可以……可以試圖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做色,可以試圖沉下氣來封閉自己,讓自己一如太子這身份應有的沉穩,但是這個時候,面對歌紅兒,他竟不敢如此表現出鎮定——知道了歌安是怎麼死的,知道他堂堂太學、他一國國立的最高學府之内、他容氏治下的長安城裡……竟還有這樣殘酷成風的勾當!
他實在承受不了對方這個已逝者親妹的目光。
他扛不住簌簌地顫抖,看着歌紅兒迷茫地、不解地——像是自己也難以置信這一切怎麼會發生地——又那麼執拗地看着他,一句一句地質問他:“太子……太子殿下……您在這兒……我忍不住想問一問您……這些事……怎麼會發生呢?”
……為什麼你會讓這些事發生?
……這難道不是你天子腳下的皇城嗎——?
……這承載了我哥哥夢想的地方……又怎麼會這樣……肮髒不堪呢?
你……告訴我啊——
你能……告訴我嗎——!
她的眼神如此脆弱又執拗,怨恨、單薄、無助……又孤勇,刺得容承雙眼一痛,也快要忍不住落淚——
他最終還是跌撞着逃了出去,是落荒而逃。
江揚沉默着,掐了掐自己的鼻梁,閉了會兒眼,過了一會兒才睜開,清明的雙眼竟無處可看,最後還是習慣地落在了一旁的羌霄身上,後者站在原地——安靜地,沒什麼聲音——後來捏了捏他的肩膀,松開了他,再擡眼,就已隻像置身室外雙目安好的人看了看天色是否已晚,又像是在看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星象命理——
或者他也隻不過是單純地不想再多看一眼這人間人事,最終出口也隻是淺淡得近似無情的一句:“……你先好好休息罷。”
那是對歌紅兒說的。
他說完就走了,江揚自然也跟了出去,隻是關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又遲疑了一瞬,又擡眼再看了一眼,隻看到歌紅兒烏黑的發旋,其人臉埋進膝蓋,哭聲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