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閻王好見
直到江揚先歎了口氣,玩笑道:“不過說來阿霄你這樣算不算‘見人下菜碟’啊?”
這便是着意氣人到要叫人無可奈何了。
“那又有什麼不好麼?”可這固然不是個好詞,羌霄也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擡了擡下巴卻是憊懶得分明輕慢,天生傲慢得也是叫人無可奈何。
“聽起來不好啊。”江揚也隻是笑笑,十足的玩笑話裡就沒幾分真,“人不是應該有個定性嗎?否則看來豈非心口不一,虛僞善變——随波逐流——谄上欺下——?”
“上?”可惜他這次玩笑着也就不知觸了後者哪片逆鱗,羌霄冷笑了一下,卻也隻像是對那“上”字冷笑的,對旁的倒不甚在意,反而施施然得隻像在客觀評價什麼不相幹的,“就算真是‘見人下菜碟’——那不也正是本性的一種?水有澎湃之力,鋼有繞指之柔,對人對事本就不能一概而論,難道我對人人都要像對你不成?”
羌霄這人最是心高氣傲,說他“谄上欺下”也得有人真能叫他覺得出個“上”字才行。可他做事又偏偏目的為先,看重結果——兩相矛盾取舍下來,他看來也真不像是個會因為脾氣而不肯如何的人——這矛盾的結果倒也的确勉強合了個“見人下菜碟”的字面,所以他也不屑真要争個“不是”。
隻是,說到最後——提起了江揚,這言語中難得的直接也叫江揚都不免訝然怔愣了一瞬。
不過怔完過後江揚卻是失笑,他竟也還能玩笑道:“哦?那阿霄對我又算是什麼态度呢?”
羌霄卻顯然像是不喜歡這問題的,但他卻又微微偏頭,抿起了唇,似笑非笑地反問:“……你說我對你算什麼态度?”
江揚嘻然一笑,也不尴尬:“所以阿霄這是承認我對阿霄很特别喽?”
羌霄頓了一頓,沉默得意外的久。最終也隻轉回頭來定定地像是“瞧”住了他,難得的直白:
“你對我從來特别。”
——隻是這話說得倒也不像是在訴衷腸,反而冷冷的像是奚落。
像是他江揚明知故問——
明知故犯。
“……江揚。”羌霄停了停,語調平淡卻也平直無波——是他不能容絲毫波動擾斷自己的那種,暗藏了些強硬的不快——對于江揚來說卻是如此的明目昭彰,“我不喜歡太煽情的話,也不喜歡沒事就去剖白所謂的内心,但是你真當我有很多朋友麼?”
江揚一愣,緩緩地……還是……還是……也隻能扯了個苦笑,終是也覺得他冷冰冰得逼人了:“阿霄……”
“哪邊是岸?”
這話可問得突兀,就連江揚也是呆了一呆才勉強能挑了挑眉:“呃……”
他猶豫了一下,在羌霄不虞而愈加冷白的面色下還是根據羌霄的朝向指了個方位:“你、你的西南?”
于是,就見到羌霄施施然地站起,施施然地挽起袖子,施施然地扣到肘上,就也施施然地跳了下去——潑了江揚一臉的水。
“……”
後者抹了把臉,隻能無奈地對着漸漸遠去的水波喊道:“阿霄——!你真生氣啦——?!”
空蕩蕩的山洞裡隻有朗朗水聲和他自己的回聲,江揚也隻有無奈地又歎了一大口氣——輕飄飄地一吹,渾然無語的無奈:“唉——”
他自然記得羌霄以前說過他沒有趕人的習慣——所以這意思也就很明白了——不過就是你不走我走呗,所以羌霄他……
嗯。
……還是生氣了。
江揚捂了臉唉聲歎氣,知道羌霄是端着架子不肯明着發火,但也勢必知道他定然是能看得懂自己的火氣的,于是滿心滿眼愁苦上臉,卻也隻能是脫了外袍,無可奈何花落去地跟着跳了下去。順帶一手不忘牽住了船繩,連船帶船上的幹衣服也一并帶着——慢慢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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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的水聲——是那種淺灘邊的水窩被人推動造出來的響兒——随着羌霄走向岸邊而漸趨響亮又漸趨薄脆。
他等了一會兒,不太意外等待途中那個原本就待在岸上的人也趁此向自己走了過來。畢竟他剛才往岸上趟時就已聽到了這人的聲音——
其人的呼吸淺而長,卻不是綿長。心聲跳出種古怪的餘音,倒好像回蕩在空谷似格外空蕩的胸腔裡。
“江公子。”
這聲音羌霄沒有聽過,但此時此地,就叫他大概也能猜得出這聲音的主人:“……閻王閣下?”
對方許是流于客氣地笑了一下,隻是聲音和吐息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不過羌霄也靜得很,看來也沒什麼變化,仿佛對于這一切都沒有絲毫意外。
閻王沉着平和道:“你不意外麼?”
羌霄固然可以回答“不”,因為閻王在閻王的地盤出現本也就沒什麼好意外的不是?
可他隻是說:“我……有一個朋友,常說世上發生的事沒什麼是真不可能發生的。”
這聽來是一句廢話。
但若真能細嚼這“可能”的意思,就也能細嚼出這話的道理。
閻王竟似當真聽進了他的,微微沉思,最後隻是慢慢道:“……你有一個膽子很大的朋友。”
羌霄也隻是笑笑:“藝高人膽大罷了。”
閻王微一沉默,卻道:“你說的這位朋友,是那位江少俠吧。”
不知怎麼,這話卻叫羌霄微不可察地一頓,随即抿了抿唇角,隻露出一個略顯古怪的笑,他卻到底也沒有多說什麼。
閻王卻是眯了眯眼,看着他那種好像天生血凉又天生譏诮的笑,沉默了一會兒,卻是默然解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羌霄身上?
羌霄一頓,壓住了蹙眉,沒什麼反應地接受了這位閻王莫名而來近似體恤的行徑,也沒徒勞阻止對方貌似随手解去自己眼前尚還滴水的布帛。
“冬夜寒涼,江公子還是應該多注意些身體——”他看着羌霄那雙眼,沉默完,緩緩道,“……畢竟兩日後的喜宴,顧某還是希望江公子能健康地出席。”
這别有深意的意味也未免太明顯了些,就連羌霄也不由稍稍眯起了眼——離得太近,落進另一人的眼裡,淵似的沒有焦距,就像是古怪而靜谧的空洞,難免有幾分脆弱似單薄的影子,卻又太過像幽森山壁上傾覆而下的陰影。
那其實是雙輪廓極好的眼睛。隻是這雙眼睛偏生又有些深淵似凝沉又輕薄的陰郁,森然得太深,鏡子似的,仿佛能映出些鮮血淋漓的殘破真相來,就也容易讓某些人不喜。
至少曾經的百裡明月……不喜歡它看來很像的樣子。
而如今仿佛審視般凝視着這雙眼睛的人卻沒說什麼。
終于等到了江揚淌水的聲音由遠及近,這位……顧先生替羌霄緊了緊披風領口的系帶,遠遠看了江揚一眼,就也不言不語地離開了。
“……阿霄?”江揚見多了一人趕忙跑了過來,皺眉盯着那“閻王”離開,不由謹慎道,“怎麼了?”
羌霄皺眉摸了摸自己的上臂,靜默着,古怪地沉吟:“我隻是覺得……好像被當成了可以算計的獵物……”
讓他……
不快。
“對了,你知道閻王姓顧嗎?”
“……閻王姓顧的嗎?”
江揚詫異得誇張,誇張之外也顯然是第一次聽說,羌霄思索着最終也隻是聳了下肩:“我也沒聽說過……總之小心些吧,誰知道他們在搞什麼名堂。”
江揚擡了擡眉,笑了笑了然道:“放心吧阿霄,雖然被我問出這地兒的那些姑娘們人都挺好的,但我也沒事事都跟她們說呀——”
他能這麼說,那就是什麼有用的都沒說。
羌霄瞟了眼他,嘲弄似地冷冷一笑——雖是知道他看不見吧,但在江揚面前那雙眼睛也真像是能看見一樣:“你這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