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夜,上宴諸王群臣于泰和園。
上次中秋家宴上恒陽老人驚駭衆人之事尚且曆曆在目,是以今次宴席之前,曾不幸見識過那場面的皇族宗親内心大多惶恐不安,好在一切進展猶算順利。這恒陽老人許是剛得了兩個徒弟心中正歡喜着,竟也難得懶得與人多生龃龉,隻自顧自飲酒,捋着颔下長須悠然自得。
反倒是與宴的一些重臣之中頗有些陰雲彌漫的沉郁勢頭,這些個所謂臣子大多不是皇室的姻親就是朝中的肱骨,不是沾親帶故就是積威難犯,更有甚者是二者兼具,江揚瞧着這陣仗總覺得有些不妥,卻也沒多說什麼。
他們這些……晚輩?子侄,後生——總之是林林總總,大抵該算是沾親帶故卻又畢竟年輕無所建樹甚至大多尚未入仕之輩——上不得那些大人物們的席面,便在随衆見過了中周天子後退居了偏園的二席。
這邊廂的宴席由太子主持,倒也算是輕松一些。太子仁和,素有溫善名,同席最高位者亦不過是當今的太子妃南宮晴,其人溫婉娴雅,寬和大度,素來是京中诰命教養自家嫡女的典範,也從來是慈和仁愛,就鮮少有以威壓人的時候。其人本身雖是最最重視規矩,對于旁人卻大多寬宥,隻要不是蓄意冒犯天威的情況,聽說她大多也不會如何苛責——
在江揚看來,這位太子妃倒是與容承這太子登對得很。
其實這二人在旁人眼中也本是良配。這南宮氏是丞相南宮正的嫡孫女,其祖父南宮丞相曆經兩朝,是太上皇在位時期的肱骨能臣,更是當今周皇的授業恩師,其門下桃李滿園,其人德高望重,在朝中素有盛譽,更是看着如今這位太子長大的半個老師。
都說南宮情這個丞相孫女是自小就被當作太子妃養大的,若說容承這獨一個的皇子是天生的太子,那南宮家這位太子妃也就該算是半個天生的太子妃了。
從太子出生不過兩三載,這位南宮姑娘也不過三四歲,這對太子妃的培養就已被提上了日程。不同于北将軍康橫的康家,隻要這位南宮丞相不造反,他南宮家是一定會出一位皇後的,這是周天子和其皇後默許的事,也是闆上釘釘的事,而這位南宮太子妃也的确沒有叫人失望,就連作為婆婆的皇後也一向逢人就誇自己這兒媳孝順懂事最識大體,倒是太子昔年不愛紅妝強要斷袖一事險些惹得這對一向親厚的養母子幾乎反目。
不過說“反目”或許也不至于,這事隻有私下的說法,不滿太子的大儒幾年來多愛以此诟病,而皇後張氏愛子心切事後的否認也未必屬實。說到底,當年涉事各人鬧得如何僵硬也不是如今的外人能夠知曉的。
江揚初見人時多少也是好奇,就偷偷瞧了眼上位的女子,見其人溫婉端秀,雖不奪目殊麗,卻也别樣怡人,亭亭淨直,清雅穩重——雖也不那麼清雅到谪仙似的脫俗,卻也足夠柔和婉約。雖不那麼叫人見了就心生親切,卻也多少像某個隔壁早早主事的大家姐姐。江揚也就不由替她感到更可惜了些。倒也不是非要指責容承什麼,隻是……
一個人若是心有所屬,也到底難做别人的良配。雖是他們皇家的婚姻大該也沒什麼郎情妾意的蕩舟心許,但這般在一開始就斷絕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可能,也難免要叫人覺得接下來的幾十年歲月格外冷酷。
江揚知道這皇宮對容承來說多少是個叫人不堪重荷的囚籠,卻還是不由去想——那對這位嫁給了不愛自己的上位者又輕易難以解脫太子妃來說,這難道不會是個更加冰冷的鐵籠嗎?還有這宮裡的其他女子。這要被困終生的地方甚至不是她們的家,而眼前的女子将要擔起的還是這一國主母的責任……
皇後不好當,怕是在場沒有幾人比他這個後夏皇後之子更如此覺得。
但這畢竟是他周國後宮裡的事,不是前朝的事,隻要不鬧得如何就也更不關他後夏如何,不是他該置喙的,也不是他能管的。到底是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不是旁人能夠強求的。
他看了兩眼就也不再看了,倒是那太子妃身後随侍的宮女許是敏銳察覺到了什麼,就也反過來偷偷瞟了他兩眼,眸色似有訝異——但是藏得深,頭垂得也低,若非江揚眼神忒好,倒也未必會注意到這人竟看了看自己。不過知道歸知道,卻也沒什麼好做的,他就也隻裝沒看見,于是落座之後也就自顧自地喝酒,隻不時替身旁的羌霄夾一兩筷子。
他身旁的羌霄今天倒像是連筷子都懶得動,偶爾來一兩筷,更多卻隻是溫溫吞吞地吃酒,像是閑極無聊之下擇了個不太打眼的方式聊以消遣。到底是懶得惹人注意,也到底是懶得屈尊敷衍。
——他實在像是待得厭了。
可他偏偏是個惹人注目的人,就連身旁的江揚也不是個能僥幸不惹人注意的主兒。
今兒這偏席上,不是些皇室宗親少年,就是些世家大族的富貴子弟,彼此多多少少都也相識,甚至不是曾在太學念過幾年的學生,就是未來闆上釘釘的太學生,再不濟也多少有幾個和太學沾得上關系的遠親或朋友,因此對于近日裡太學的變故風向也難免是了解得太過。
于是也難怪他們瞧見了唯二面生的江揚也就猜出了他這個胡服勁裝的,瞧見了他也就瞧見了他身旁光憑眼睛都能叫人猜出身份的羌霄,于是也就不覺多打量了後者幾眼又再瞧回了他,最後又忍不住再瞧向羌霄——
如此反複,打量得不可不謂堅持,偷窺得不可不謂躲躲閃閃。
可惜江揚是個“理應”也“的确”遠比常人耳聰目明的武人,而羌霄這個别人眼裡的瞎子甚至洞察得都能令他這麼個感官敏銳的武人咋舌。
所以……
嗯。
他就算不猜,也知道羌霄現在一定不怎麼痛快。
不過好在就算他們出于禮貌想繼續無視也裝不上多久,因為就算他們不找樂子,這麻煩也反過來想把他們找成個樂子。
“這舞劍還是得有點真功夫才好,光找些手腿細弱的小姑娘來顧影弄姿,這不是糊弄人嘛!”
此時說話的是李顯揚——也就是他們那個太學的同學、北将軍康橫的外孫、那個戶部李侍郎的次子——當然北将軍康橫還有别的姓李的女婿,比如那個當年因為北楚興兵而被後夏欺騙出兵以緻被今上明獎實貶的前河西将軍李澄先——就既是他李顯揚的姨夫也是他的四叔。
有這麼一段孽緣在前,也難怪他平日在太學裡就愛找江揚和羌霄的麻煩,隻不過因為羌霄他見得少,于是平時這刺兒也就主要都是往前者身上招呼。今日倒也如此,他瞧了歌舞姬準備的劍舞,看得不歡喜,一雙細條條的眼目光閃動也就招呼到了江揚身上:“聽聞獨孤七皇子——”
“哎!有事兒?”
卻見江揚忽然一笑,好像認為李顯揚在叫他般直接應了,卻是幹脆地截斷了前者的話頭兒,李顯揚被堵得一噎,又被氣給噎着了,不由卡了一卡,勉強疏了疏氣,才能試圖繼續道:“聽說閣下——”
“咦?”江揚卻是立即滿面狐疑地打斷了他,做作地大惑不解道,“你今兒叫我怎麼叫得我這麼客氣?平時不都恨不得咬死我的麼?”
他這話說得如此明白,叫在場同席的旁人聽了也就不由紛紛默了。
饒是不在或是家中沒人正在太學念書而不了解他二人平素情況的,此刻聽了江揚這話,也大多能猜到這李顯揚刻意一提必然是目的不善,而其中了解他李家與這後夏舊怨的,也就大多要猜他這是不是有意要為自己那做了姨夫的叔叔讨債。
于是衆人各自雖不做聲——像是也沒打定主意摻和進這私人恩怨裡——那偷偷打量到他二人身上的目光卻是駁雜,一個個皆似悄不做聲的各有思量,倒憋得李顯揚面上一紅,生生覺得這茬還沒找就先被人反将了一局,被人揭得跟司馬昭之心似的,弄得接下來這茬還要不要找都像在考驗人的臉皮。
他壓了壓火氣,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就掩耳盜鈴對周遭視而不見地笑了笑,硬擡着嘴角道:“哪兒能啊,我這不正是因為瞧着獨孤皇子出類拔萃心折得很,平日才忍不住總同獨孤皇子讨教個一二麼?”
“是嗎——”江揚身體向後一躺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背上,就也半擡了頭、軒了眉朗聲笑笑,“可你平日 ‘讨教’時怎麼總像是被氣了個半死,你若不總是那麼氣急敗壞的,那你這話或許我還真能信信!”
他就那樣眯細了劍一樣的長眼似笑非笑地睨着對面的李顯揚,隔着不近的距離微微睨着,懶懶散散的樣子卻更似鮮明的揶揄,李顯揚一時被堵得啞口無言自然更是被他氣得不輕。
“你、你——!”
一時也像是“你”不出個所以然來。
可等他好不容易平緩了些氣息剛要開口,一旁的羌霄就也同時放下了酒杯——巧得就像故意似的——悠悠然地,像一籠月色流雲似的輕紗,溫雅淺淡地——卻是直接道破了旁觀者的心聲:“你這人怎麼不按别人的預想出牌呢?”
他的音尾落得更淺,過于戲谑的尾字也不像是常人那般輕佻得失了文雅,反而仍似波瀾不興的溫潤,一點都不像是個疑問,倒像是混了點淡淡揶揄的明知故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