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默沖到的時候已是入殓的時候了,他一進門,五個叔叔和一群長輩都候着,他一路無話,先去靈前拜了三拜。
母親周氏其實是盧燕濟姑母的女兒,而且不是他姑母所出,是妾養的女兒,因此沒有名字,因此牌位上隻刻着“先妣張氏周太孺人之位。”
幾個叔叔不滿意他進門都不問人,忍着他拜完,都要七嘴八舌地開口,沒想到張默沖一把抓住牌位,轉身問衆人:“誰主張做的?”
二叔張謙文站出來,皺眉:“怎麼了。”
“我母親戶上分明有名字,為何不寫?”
他母親領他單過那年,在政府重新立了寡婦戶,姓周。她一輩子沒有名字,讓人周大周大地叫,如今丈夫死了,和婆家小叔子們也翻了臉,這才決定給自己取個名字,說叫周立,今後要挺立于人世,再不低頭。
三十多歲才取的名字,别人根本不當回事。
但張默沖記得。
張謙文臉一下就沉了,張默沖不等他說完,對老曹說:“曹叔,麻煩你去做白事的人家再做一個,這回去掉張母兩個字,直接把我母親名字寫上,錢我回頭給你。”
“人将要出殡,你胡鬧什麼!”張謙文喝道。
“二叔,”他轉身看他,“我已經不是五歲的孩子了。”
“五歲的時候,你們把我姐送人,我媽哭得昏死過去,我被你鎖在屋子裡,三天沒人管過死活。”
其餘人都默不作聲,低頭的低頭,出去的出去,張默沖就那麼站着,神色都不變。
“現在不一樣了。”
阿聊聽得有些難受。
最後是盧燕濟出面:“如此便等等吧。”
周立一個庶女,原本是沒有娘家的,但為了把女兒找回來,她四處求人,最後求到盧燕濟上,還是他幫忙,找到了被賣作童妻的張言琨。
但是張言琨隻活到十歲,在張默沖八歲時死了。
……
牌位送過來,便開始裝殓,張默沖低着頭為母親穿衣,梳頭。
阿聊站在一群吊客後面,隻能瞧見他的背影。他動作很慢,好幾次甚至忘了下一步将要做些什麼,呆住了,還是經老曹提醒才記起來。
這時不知哪個人冷哼:“規矩都忘光了,成什麼樣子!”
裝殓完,便是入棺、釘棺,這時外姓的吊客裡有幾位哭了出來,都是些跟周立沒有親戚、平日裡相互照拂的人。張謙文眉頭緊皺,不悅地掃視她們一眼。
張家人往日裡一個不見,出殡倒是來了不少,但都冷冰冰地站着,心思飄在别處。
棺材被擡走,老曹和幾位哭得不成樣子的女人都跟了出去,張默沖卻不能走,他是唯一的親人,再挂念死人,滿屋的活人還是要應承的。
吊客們一位一位地上來,拜一拜,送香燭,說幾句話走了。
而他全程站在同一個位置,一動不動,直到大殓結束。
旁的人都散了,幾位叔叔還等着,見他還是盯着畫像一動不動,連話也不說。
三叔四叔都耐不住了:“你…”
還是張謙文及時把人截住,眼神指指盧燕濟,那些人才作罷,不大樂意地走了。
四嬸走的時候陰陽怪氣,呸了一聲:“連哭也不哭,做樣子給誰看呢?”
說完,忽然發現有雙眼睛死死盯着她,她吓了一跳,一看是人家舅舅的女兒,不好多說,讪讪地走了。
阿聊特别生氣,簡直想追出去回擊她一句。
盧燕濟拍拍她:“讓他一個人待一會兒,我們先走吧,去他們院子裡等他。”
阿聊想了一下:“要不…我再待一會兒吧…”
盧燕濟看她一眼,看出來她不放心張默沖,于是道:“也好。”也先走了。
過了一會兒盧燕濟讓人送口信過來,說是舊日同僚今夜招待他,看阿聊今夜是留在張家,還是跟他過去。
阿聊一個人走到門外,把門阖住,挑了一塊青磚石頭坐下,抱着膝蓋,望着前面穿鎮而過的小河。
河沿是擠得密密麻麻的人家。
她忽然就想到,如果有一天她媽也死了,她回去,也會像張默沖這樣難過嗎?
阿聊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視線裡忽地出現一個人,悄摸聲兒的走着,阿聊認出他是方才幾個叔叔中的一個。
他原本想潛進來,沒想到卻看見阿聊在,臉上有被抓包的窘态,為自己解釋道:“我來看看默哥兒…人死究竟不能複生,他也要節哀的好…”
阿聊騰地站起來,一股腦兒往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