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的人會傷口重裂。
但她沒有跟張默沖說這些。那會兒鄒廣的聲音不絕于耳,她臉燙得要命,很難專心,來不及看清他的反應,就直接退後一步,最後看了一眼他,背起書包轉身跑入雨中。
後來她再去值班,才知道原來張默沖給她留了一把傘,他說送傘不光是送傘,原來還有贈傘的意思。
那是一把西湖綢傘,絲綢的傘面清亮透晰,勾勒出一副雪景的西湖。傘骨輕巧,别在包上一點兒也不沉。
張默沖人是安全的,因為他一到北平就給盧燕濟打了電話報平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再也沒有單獨給她寫過信。
直到中秋節之前,施遼在一天清晨進校園時,忽然被送信的老頭叫住,他交給她一封信。
施遼收了信卻沒有立刻打開,像往常一樣埋頭苦學,夜裡回到家,才拿出信,在被窩裡舉着燈,一個人打開:
「近日滞留上海,左右無事可做,于是重新探訪了一回中學時期課餘時間最愛去的幾個食鋪。念書的時候腦袋空空,人同莽夫,除了往腦子裡塞知識就是想方設法“喂嘴”。說來也奇怪,那會兒學校一個月隻給學生放一天假,一宿舍的人丁零當啷收拾半晌,午覺也不睡,下午就一起軋馬路覓食,所經之處見到什麼都要嘗嘗。俄國人館子裡便宜量大的“羅宋大菜”是一定要吃的(羅宋是Russia的便宜叫法),三年下來,或多或少也能講一兩句“普利維特”(俄語的你好)。
四川路是廣東菜館的天下,粵菜館林立,“杏花樓”和“□□”等酒樓絕計去不起,路邊尋常的小菜館卻可以一坐,點個最普通的冷盆叉燒。店内的跑腿多半是廣籍,不喜歡聽人喚“堂倌”,而喜歡被喚“夥計”,廣東話裡的“夥計”音同“郭蓋”,故時人戲笑,這群人怎麼不愛做“官”反愛做“蓋”呢。
若說以上兩種都是嘗個味道,餓狼一樣的窮學生最期待的還是路邊的一碗菜飯。菜飯原料,用青菜、米飯混成,又香又鮮,外加澆頭,物美價廉,因此吃的人很多,澆頭也從最開始的排骨、四喜幾樣擴招到紅雞、酥鴨、醬蛋……彼時有位同學最愛醬蛋菜飯,每次出去必吃,後來聽聞他追女孩子,也是帶人家去吃愛多亞路上那一家的菜飯,後來還真讓他給追到了,我們便開始把菜飯不叫菜飯,叫定情飯,每次去吃都要揶揄那位同學一番。
吃飽喝足,若是還有時間,就結伴去城隍廟,要麼買一包老城隍廟冰糖奶油茴香豆,要麼吃一碗純芝麻餡擂沙園,等到囊中羞澀,錢财捉緊,才肯回頭,返校之後,往往能把這一天咂摸出一個月的味道。
時隔六年再次回到上海街市,重走一回,發現大多店鋪都還開着,生意依舊紅火,所以我做了一份簡易的地圖,你若有空,或許也可一嘗。」
施遼緊接着打開後面的附信,上面是一份美食地圖,張默沖手繪了一份地圖,将記憶中大大小小的店鋪都标了上去,并附有口味、坐店體驗,店内特色等等标注。店鋪名前标五角星的是他這回又去過并确認還開着的,标圓圈的就是他不确定是否還在的。
有些鋪子難找,他還畫了圖,比如在一家雪菜燴面攤旁邊他寫道:
【這家店在弄堂最裡頭的二樓,入口很不好找,你到附近,若是能看見一顆老榆樹,那就再朝右走約五十米,看到一個粗麻布簾子遮着的地方,那就找對了。不過以防萬一,你還是帶阿廣,或者莊屏去……
......
人們總對生日寄予厚望,希望健康,希望開心,希望成才。我祝福你擁有所有的各種的祝福,但更祝你能好好吃飯,開心吃飯,被日常的點滴幸福包裹,去愛每一刻的當下。
張默沖,于1934年雨季的上海。】
短短一封信,又是重訪又是畫圖,不知道耗費了他多少的心血,亡命之餘,他是否在落筆之前,就做好了此信不遂的準備?
施遼反反複複看了很多遍,鼻腔的酸澀難抑,她将信捂在胸前,閉着眼慢慢平複。
後來信攥在手裡,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又夢到了那個雨夜,他攜一身雨氣與花香,翩然而至她的門前。
隻不過這一次她問他身上是不是米蘭花香時,夢裡的張默沖搖搖頭,說,不是,是五香豆香……
施遼的夢一下就醒了……
不等施遼在假期去實踐這張地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而至,擾亂了她所有計劃。
十一月初的一天,施遼正在上物理課,美籍老師威爾斯正在講台上唾沫橫飛地講題,班主任羅峰卻忽然出現在走廊上,在班裡鎖定施遼,然後招手示意她出來。
羅峰臉上的表情很平和,好像是為了不吓着她:“你家裡人打電話,說讓你快點回去,東西先别收拾了。”
施遼臉色刷得變了,丢下一句“多謝老師”就飛跑出去。
能有什麼事這麼急着通知她?施遼不敢細想,一鼓作氣跑回明園,杜蘭在門口焦急地等她,一看見她來,趕忙道:
“先不要聲張,你師公不知道你回來。”
看來沒人出事,施遼喘了口氣才問:“到底怎麼了?”
杜蘭猶猶豫豫的,想說又不敢說,施遼急得逼問,她眼圈一下就紅了:“你師公讓人給氣病了。”
“誰?”施遼冷道。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在楊家,跟一戶姓柳的人家的兒子訂過親?人家媒婆現在找上門了。”
施遼一愣,在記憶中仔細搜尋,半天才想起來好像确實有這麼一回事。當初楊家有個姓柳的鄰居,和楊太太交情不錯,柳太太串門的時候經常拿施遼開玩笑,她确實記得楊太太說過“那就讓她進你家的門”之類的話。
但是書面上的約定有沒有,她還真不清楚,不過不過問她的意思就自作主張替她定親這種事,楊太太不是做不出來。
“他不讓我們跟你說,但是他這兩天飯量都小了,再這麼下去可不行……”杜蘭絮絮叨叨,越說越哽咽。
施遼心裡一沉,皺眉問:“媒婆什麼時候來的,來了多少次?”
丁媒婆頭一回來是在九月,那會兒盧燕濟已經不大見外人拜訪了,她來了好幾回也沒能進門,最後逼急了,就隔着門喊:
你家姑娘是我們太太以前抓養的,法律上的關系還沒斷呢,你家姑娘以後還要贍養我們太太,如今翻臉不認人了,難不成是個白眼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