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平安。”
“能不能單獨對我說一句?”
“什麼?”施遼沒明白。
“沒什麼。”他卻自嘲地笑笑,結束了話題。
沒什麼,隻是希望你說這話,不是因為我是即将為國作戰的士兵,而是因為我是我,而你也恰好有那麼一點喜歡我。
*
熱意在七月末的幾場大雨結束後席卷而來,與空氣中黏膩水汽一起,侵噬着每個人的感官。
白雙怕熱,又漸漸開始顯懷,在外面走兩步就開始出汗,因此施遼有意無意地圍着她轉,盡最大的力氣幫她,又不讓她感到為難。
店裡前兩天新裝了電風扇,中午客少的時候,施遼就坐在臨近風扇的桌子下面,看書,盡管隻穿着薄薄的一條棉布裙,臉上、脖上依舊熱得潮紅。
白雙坐着織小寶的夏襪,隻是起身去拿剪刀,施遼就敏感地擡起頭,視線朝這邊掃過來,注意着她有沒有什麼要幫的。
“阿聊,上去看書吧,這兒怪吵的,外面的知了叫個不停。”
白雙走近,替施遼捋過被汗浸濕貼在額角的細細發絲。
“怎麼?我坐在這裡礙着姐姐吹風扇啦?”施遼假意嗔怪。
“哪有。”白雙無奈。
“那我就不上去,這兒多涼快。”
白雙拗不過她,進廚房給她端了一杯綠豆汁出來,才問完她要不要多加糖,門口有人路過,朝着裡頭喚她:“阿雙。”
“哎,四姐,回來啦?快進來歇會兒?”
一身深紫短襖的女人是白雙的堂姐白元香,她沒多客氣,爽快地進店坐下,“我跟你說,今兒個早上你沒去不知道,敏敏跟婆家鬧得差點打起來。”
她口中的敏敏是她和白雙的二叔的女兒,白敏。白敏五天後要在跑馬廳路天主教小教堂和胡堅舉辦婚禮,本來這幾天白雙都會去二叔家幫忙籌備婚事,但考慮到這幾天天氣熱,加上她身子沉了,大家就不讓她去了。
“怎麼回事?”白雙進屋給堂姐端茶,問。
白元香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才道:“胡堅家裡有人在政府裡做官,說日本人馬上就要打進來了,虹口那一帶都不能待了,讓他們先不要急着結婚。”
“可敏敏自去年就開始籌備了…”
“是呀,現在就是胡堅和敏敏都堅持要舉辦婚禮,說戰争再怎麼打也打不到租界,但是其他人多少都有些反對,畢竟這兩天,南市裡在租界有親戚的,大多都卷鋪蓋投奔去了。”
“話說你二哥把你爹媽接來沒有?你婆婆和小叔子呢?”
“我阿婆一直都在這邊,兩個小叔子都住在學校裡…最後這事怎麼解決了呢?婚禮還辦不辦?”
“我們哪能拗過一對正打得火熱的鴛鴦呢,再說錢花都花了,炮彈反正也還沒影兒,結就讓結吧。喲,我差點忘了你姐夫催我早些回去呢,我得趕緊走了。”
“這就走了,四姐再坐坐…”
“不坐了不坐了,”白元香直擺手,風風火火又走了,臨出門還笑着,聲音爽朗,“要不我說敏敏傻呢,要是當年有人勸我别嫁人該多好,你看看我嫁了個什麼人呐……”
……
第二天,果然有越來越多的人從南市湧入租界,幸好鄒廣有先見之明,半夜就起來往南市去接盧燕濟和杜蘭了,施遼白天想去迎他們,各個路口卻都已經被堵死,逆行的人根本出不去。
報上一會兒說要打起來,一會兒又說不打,有人盼着打,好好把日本人收拾一頓趕出去,也有人盼着安生,因為戰争中總歸有人要流血犧牲。
施遼被擠在人群裡不得動彈,既然找不見鄒廣他們,她想折回去幫白雙看店,但是卻卡在人群裡動彈不得,也不知道店裡萬一擠些人進去,白雙應不應付得過來。
良久,人群終于松動一些,她趁機鑽出來跑回店裡,發現人都在,這才松了一口氣。
夜裡,天空的東北方燃着紅光,店裡擠滿了無處可去的人,雖然大家都帶了鋪蓋,卻無處可躺,隻好各自抱着鋪蓋,擠在一起。
屋外炮聲轟鳴,腳底大地震顫,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大人們相顧無言,小孩子們倒覺得能和自己的小夥伴們待一一起新奇有趣。
“打起來了,真的打起來了...”有人零星道,長長地歎氣。
忽地又是一陣驚天響的炮聲,有幾個尚在襁褓中的小孩被驚醒,哭了起來,幾個膽大的人紛紛出去探看,一個紮着兩個小羊角辮兒的姑娘指着房頂紛飛的灰塵,驚喜地喊:“爹爹!看有好多小點點在跑!”
“噓,乖。”
......
頭頂的燈搖搖晃晃,吊出一地沉默淺淡的影子,和一雙雙心事忡忡的黑眼睛。
施遼心裡悶得不行,出去一趟給莊屏打電話,她此刻應該也已經住到了公共租界的姐姐家。奈何此時打電話的人太多,她始終聯系不上她。
往回走的路上,尋常靜谧的小巷子裡卻發出交錯混亂的喘息,施遼下意識望去,看見牆面上重疊的兩個身影。
“小英...”男人忍抑着聲音。
“阿仁、阿仁...”女孩兒斷斷續續地回應。
借着月光,施遼看清被抵在牆上的女人的雙腿死死攀在男人的腰上,随着頂動艱難地揚起手,在男人的臉上撫拭。
“阿仁、别哭,我等你回來、我等你...”
施遼快步走過,卻忽然愣住了。
并不是出于對親眼所見的獵奇,相反,施遼忽然感到一陣莫大的悲戚。
戰争将至,生死不定,就連本該歡愉至死的男歡女愛也是染着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