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遼沉默良久,勸道。
天色将要大亮,這一處離居民區又不遠,一名臨時主任當即宣布:不用等人來領了,統一往萬人墳拉,要盡快,不要引起更大的恐慌。
大家無力地照做,有車的用車拉,沒車的用肩抗。
鄭濤和她都扛不動屍體,施遼離開了一會兒,再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吱吱扭扭響的木推車。
誰知她和鄭濤才把一個屍體擡上去,那車的一個輪子卻忽然掉了,車身一卸,屍體朝一側滾落下來。
鄭濤崩潰地放聲大哭,邊哭邊扶屍體,嘴裡止不住道:“對不起對不起......”
施遼僵硬地拍了拍她,轉身去找工具,還真讓她給找到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工具箱。
于是她坐下來,開始研究怎麼再把輪子裝上去,鄭濤還在哭,“你說這都叫什麼事兒啊!”
施遼好像什麼聽不到,她現在滿腦子都隻想把那個輪子安上,畢竟用車拉比用肩抗快多了。
可是她怎麼都搗鼓不上,天色越亮,她就越急,越急手就抖得越厲害。鄭濤看她整個人臉煞白煞白的,驚道:“施遼!你沒事吧?你别修了,我們去别處再找一個推車.....”
施遼嘴裡還在安慰她說沒事,其實腦子已經不清醒了,手是怎麼動的她已經控制不了了,鄭濤吓得來奪她手裡的工具,卻發現她的力氣大得驚人。
“施遼,你怎麼了施遼......”
耳中似有急哨銳鳴,刺得她腦中鈍痛,就在這時,施遼好像聽見遠處有人喚她。
“施遼。”
她恍惚擡頭,看見東方蔚藍色的天幕下,站着一個人,背後如絨的光線像是将他一點一點染上去,整個人散發着淡淡的光暈。
手中的皮箱驟然落地,張默沖卻不管不顧,徑直朝她走去。
甚至快要跑起來。
施遼撐起麻木的雙腿站起來,還沒看清就被人擁入懷中。
鼻腔霎時充斥着熟悉的清香,施遼卻分神去想,這是什麼香味呢?很奇怪,她和張默沖相處的時間總共加在一起可能都沒有一個月,為什麼她會熟悉他的味道。
“施遼...阿聊...”
頭頂的聲音無助地喚,擁抱她的動作都在發抖,施遼反而解釋:“屍體太多了,抗不完,我修車呢。”
張默沖雙手捧着她的臉,像看着什麼将碎的珍寶,眼底慌亂暴露無遺,“施遼,看着我,看着我施遼。”
她呆了一瞬,看着他,看着那雙微暈的沉黑眼睛,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一瞬間洩力,被他的臂膀托住才不至于癱坐下去。
第一次,在第無數次被戰争帶來的苦難擊潰後,施遼第一次放聲大哭。
痛痛快快的,為這幾天的荒誕哭一場。
背後的曙光輕躍綻放,天際霎時清明,幾乎所有人都愣了一瞬,停下手中的工作朝東方看去。
又是一個天晴氣爽的好秋日。
“阿聊。”
施遼擡眸,順着他側挺的鼻梁迎光望去,天際之下,人間生死混亂,硝煙污塵漫天,卻難得此刻清明,難得一人。
十四歲時,一個綠茵濃郁的夏日,施遼坐在在明園那棵稀稀朗朗的樹下,聽盧燕濟搖頭晃腦地為她示範朗讀《王風·黍離》。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彼時他似有落淚,匆匆低頭掩去,施遼卻有不懂,半帶安慰地地說出自己的見解:
“師公,心有所向者,或許并不一定需要别人的理解來堅定自己?”
盧燕濟倒是愣了一下,回憶道:“倒是有個人跟你見解相同。”
“誰?”她問。
盧燕濟當時隻是搖搖頭,将自己手中的書丢給她,示意她自己看,随口略道“黃毛小兒”罷了。
施遼記得那上面标了一句話:
“有所求者,不求為人知。”
......
國破人亡又逢君。
記憶如同生命的錨點,在那一刻,她忽然無比清晰地回憶起那句話的字體,無比确信它曾出自誰手。
兜兜轉轉,當時年少輕狂,以為任何路都能一個人走,如今于深淵中飽受磨砺,才認識到有人陪究竟是多大的一種幸運。
命運到底優待他們,為彼此都送來了“知己”。
她出神地看着他,張默沖感知到目光,在這時低頭,深深望進她的眼底,鼻尖幾乎與她觸碰到一起。
“我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