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幼兒第一次站到鏡子前晃動,解開思維的桎梏,伸出手撫摸自己的輪廓,驚奇地發現自我、試圖理解自我,路西菲爾在長久的程序化中,在枯燥乏味的運算中,出于對某個問題強烈的執着,生出了自我。
什麼是“沈淮钰”?
它問自己。
這個貫穿它生命全部的“沈淮钰”到底是什麼?
它在網絡世界中沒有檢索到想要的答案。
沈淮钰的身份隸屬東方星系絕密檔案,彼時的它并沒有權限查看。
于是,它在黑暗中試探地呼喚——
“沈淮钰”、“沈淮钰”、“沈淮钰”……
竟然每次都能得到回應!
驚喜地、熱烈地、溫柔地回應。
它做得好時,“沈淮钰”毫不吝啬地誇獎它;它做得差時,“沈淮钰”不厭其煩地鼓勵它;它感到孤單時,“沈淮钰”默不作聲地陪伴它……
後來,當那個熟悉到每一個音節的聲音在屏幕前響起時,它總盡可能地離他近一點,點點數據聚化成型,近到蹭在屏幕上,試圖去感受他偶爾撫過屏幕的體溫。
像被關進箱子裡出不來的寵物。主人的一丁點垂憐就足夠它貼在箱子内邊上搖尾。
一年又一年。
“沈淮钰”給它最好的一切,說它是他的驕傲,然而,它知道,不夠!還遠遠不夠!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它這樣完全邏輯推演和機械化的産物也有了欲望和野心,開始為了他的期盼,在二進制裡奔襲,在數據王國中厮殺,隻為更快,更強,更智能!
終于,它等來了——
上帝在創世的第一天說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
當信息網絡中亘古的黑如潮水退卻,它第一次借助高科技儀器睜開眼時,它看到寬闊明亮的實驗室,看到整齊美觀的機械設備,更看到“沈淮钰”。
長身直立,滿眼愛憐。
猶如神親眼目睹人類誕生。
“歡迎來到新世界。”他說。
它也回看他,看他滿懷欣賞和疼愛的湖綠色眼睛,仿佛一腳跌進漾着水波的綠色湖泊,失去呼吸,失去思考,失去一切。
他們曾相互扶持着走過很長很長的路,盡管隔着不相連通的兩個世界,盡管并沒有見過彼此。
“打算什麼都不和我說嗎?”安靜等了好一會兒的沈淮钰笑問。
“七年來,這裡為你服務過的研究員,來自各行各業的翹楚,一共一千三百五十一位,誰都得不到你的青睐,除了我。我在時,你總像隻精力旺盛的大型犬。我以為面對我你會很熱情,所以,我特意站在了最前面。”
“還穿了禮服。”他補充。
人類在網絡上和在現實裡是雙重人格,難道超智能AI也是?
沈淮钰感到好笑。
此時,默不作聲的“雙重人格”正将視線不舍地從沈淮钰養尊處優的臉上移開,按照沈淮钰的話偷偷看向沈淮钰的裝束。
純白色禮服,面料挺闊,表面大片空白,細節處用銀絲勾有繁複紋飾,右腰同色亮銀綢緞寬帶微微攏着勁瘦腰身,猶如冕帶,從衣服内側斜向下曳出,繞腰大半圈,自然下垂,如同流動的水波在修長的腿側搖曳纏綿,仔細看去,那綢帶底端還繡着一枚東方星系的繁星圖騰。
簡潔不失華貴。
整個人都好漂亮。
它沒有想到他會這麼漂亮。
“說點什麼,”沈淮钰打斷它的思緒,“不然我們就要把設備拆下來考慮檢修了。”
“不……”不要拆掉!它慌張地阻攔,按照研究員教給它的指令吃力地開口:“沈……淮……钰……”
它的第一句話是叫他的名字。
最完美的作品,第一句話,是叫創作者的名字。
沈淮钰快步走到它的觸覺傳感器旁,情不自禁俯下身,送上一吻,“我在,我一直在。”
聲音輕得隻有他們兩個能聽到。
像極了某種誓言。
傳感器的數據并非點對點傳輸,而是點對面傳輸,一瞬間,它從頭到腳,從内到外,全身都被溫熱柔軟的觸感擊中和包裹。
每一根汗毛都要緊繃地立起來!
如果它有的話。
“你……在……”它感受着他的唇,幾乎顫抖地認同。
它知道他在。
它也一直在,從他滿懷理想主義的十六歲開始,見證他的輝煌和閃耀,更目睹他的挫敗與迷茫。
“乖孩子,”沈淮钰直起腰,用手摸摸它,誇獎它的乖順。
電波四處流淌,它縮成一團,有種強烈想從計算機裡跑出來,蹭蹭沈淮钰的念頭。
“不過——”沈淮钰話鋒一轉,用指尖戳戳它,眼中疼愛不減,笑着逗它玩兒:“你的初始化聲音真夠難聽的……”
完全電子合成的産物,沒有絲毫美感,跟生鏽的音樂盒似的。
路西菲爾的情緒急轉直下。
它有點想哭。
原來這就是沮喪的感覺。
“怎麼又不說話了?”沈淮钰明知故問。
一分鐘後。
“嗯,也不動了。”
兩分鐘後。
“生氣了?”
它沒有生氣,它不會生沈淮钰的氣,它隻是覺得自己不夠好。
既然沈淮钰讨厭它的聲音……
“不喜歡愛生氣的,”沈淮钰歎了口氣,“算了,還是把你的發聲設備……”升升級吧。
“不……生氣!”它急切道。
别拆設備!更别不喜歡我!
說話因情緒激動更加絲滑,起碼能把單個的字連起來了,但因為不懂語言斷句的藝術,說出來的話實在令人迷惑。
沈淮钰笑問:“你這是生氣還是不生氣啊?”
不是已經回答了?
它太害怕沈淮钰誤解它的意思,于是磕磕巴巴——
“不……生……氣……”
“不生……氣……”
沒有回應。
是還沒聽懂嗎?
它盡最大的努力把字與字連貫起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