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界當真是和以往不一樣了。
容初手搭在籃子裡,輕撫着黑蛇冰涼的蛇身,觀察車窗外的世界。
高樓林立,川流不息,朝氣蓬勃的人間界啊。
容初自生下來身子就差,每出來人間世一趟,回去就得躺好長時間養身體。
百年前容初被天地怨氣沖的暈頭轉向,回到山裡後就陷入了沉睡,這些年來雖斷斷續續的醒過幾次,但未曾出過門。
三年前容初徹底擺脫了沉睡的狀态,隻不過他生性不愛出門,對于現世的認知來源他哥偶爾的提起和各種科普書籍。
現如今踏入人間界後,容初突然明白為什麼他哥常說人是很奇妙的種族了。
百年前的浩劫死了不少妖獸,以至于有些族群現在還沒緩過來。
人類遭受的隻多不少。
但人類格外的不同,他們會在苦難中尋找那一抹希望,然後為了希冀奮不顧身的鬥争。
事實證明,他們做到了。
百年以前的他們奈何不了神妖,如今他們的那些熱武器可未必啊。
容初看着窗外思緒翻滾,手上突然傳來疼痛感。
他伸手掀開膝上竹籃的遮布,有些不悅的盯着裡邊的黑蛇。
小黑蛇微微直立着蛇身,睜着雙豎瞳,金色的眼眸警惕的盯着容初。
大概是恢複神智了。
容初一頓,又覺得不太對。
他眯起眼去仔細觀察,除了面對陌生人的警惕外,這蛇眼裡還透露着另一層意思——迷茫。
這黑蛇…貌似…沒了記憶。
這蛇是容初在山裡撿到的,看這蛇鱗片油光發亮就撿了回去。
撿回去了才發現,這蛇是隻小妖怪,貌似渡劫沒渡過去,被雷劈了。
而妖獸渡劫時會出現各種各樣的意外,渡劫時被劈到腦袋,失了記憶,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這蛇能破了他鳳尾山的結界闖進來,想來也是個厲害的角色。
容初擡頭問副駕駛位上的陳煥道:“我們還有多長時間到?”
“啊?哦哦容哥是這樣的。”陳煥反應過來是在問他,連忙道:“衡哥不是給你買了房子嘛,我等會兒把你送過去,我表哥他明天才能過來找你。”
陳煥口中的衡哥是容初此次出山的緣由,他的哥哥容衡知和小叔蔺邧失蹤了。
容初将手搭在蛇身上,緩緩的給小黑蛇傳靈力,他道:“還有多久?”
陳煥一滞,手忙腳亂的開始看手機,兩秒鐘後擡頭斬釘截鐵道:“十五分鐘!”
容初點了點頭,又覺得陳煥緊張的樣子有些好笑,“不用這麼緊張。”
“哈哈哈,哎就是…”陳煥内心掙紮了一下,他悄咪咪的看了眼容初,确定他表情沒什麼不對後小心翼翼道:“我表哥他…那個…衡哥突然不告而别…我哥他…可能…”
陳煥口中的表哥,是容衡知的朋友,名陸息。
容初了然,笑道:“你怕他遷怒我?”
雖然他不知道他哥為什麼突然沒影了,但不出意外,可能還是為了他的身體。
陸息要是真喜歡他哥喜歡的緊,确有可能會遷怒于自己,畢竟多少是有他的原因在的。
“應該不會吧…”陳煥臉上的表情飄忽不定。
黑蛇估計傷的有些重,養了幾天才幽幽轉醒,容初渡了點靈力過去後,黑蛇就又陷入了沉睡。
小黑蛇冰涼的鱗片很能喚醒人的意識,容初垂下眼,問道:“我哥沒給他留口信?”
陳煥心道,哪能不留啊,留的就是讓照顧好你,交代了什麼時候來接你。句句沒提他表哥,搞的他表哥這幾天氣息格外的沉。
“也是有的。”陳煥小聲說道:“但隻說了你的事,其他的一概沒有。”
陳煥越說越有些底氣不足。
“原是如此。”容初了然。
容初輕歎了口氣,目光望向窗外,“我哥給他留了話的。”
陳煥猛的一個回頭,眼裡迸發出希望的光芒,“真的嗎?!”
“嗯。”容初不疑有他,望着車窗外的人來人往,輕聲道:“他走的匆忙,在人間界交代的事不多,其餘的都放在家裡了。”
包括關于陸息的事,他哥在信裡也提了一嘴。
“那太好了啊啊啊!”陳煥興奮的比了個手勢,“這下我終于不用……”
“不過。”容初笑盈盈的打斷他的慶祝,道:“應該不是你想的表明心意什麼的。”
陳煥:“……”
他頓時癱坐回座位上,幽幽的長歎了一聲:“天要亡我——”
容初不置可否,他沒再說話,任由這小朋友繼續怨天怨地。
膝上的竹籃,藍布掀開一角,黑色的小蛇枕在他左手食指上睡的正香。
不自覺的依賴令容初有些許恍然。
容初摩挲着剛被咬到的手指,小黑蛇咬的并不重。這會兒已經沒了痛感,指尖隻留下了一個泛紅的點,看起來更像一顆紅痣。
天不遂人願,十五分鐘的路,因為午間高峰,堵了将近一小時。
容初婉拒了陳煥請吃飯的好意,提着竹籃,撐着傘,在他哥為他準備的住處門前站定。
這是條商業街,名叫鳳起街。
面前是一棟木質的小樓,青色的雕花木門。
木門一側的牆壁從裡到外打通,換成了面巨大的玻璃牆,上面雕刻着花木紋路,樓裡落了面紅布,阻擋了外人從窗外窺探樓裡的情況。
木門挂着鈴铛,一左一右還有兩個燈籠。
堵車的時候,容初抽空查了下。
這塊地界是近幾年開發的一個商業區,因為臨近城隍廟,這一塊區域為了跟進傳統文化建設,建築風格統一往仿古方面靠近,故而容初的這棟木質小樓,看起來并不突兀。
“小夥子,你是來租這房子的?”一個大娘從旁邊的店鋪出來,看到在店門口觀察的容初,眼裡閃過驚豔,這後生長的真俊。
沒等容初回答,那大娘又好心道:“嗨呀那你可能要失望了,這房子的主人都不怎麼在的。”
大娘是小樓旁邊開面館的,鳳起街上的買賣什麼都參點,賣小玩意的吃的玩的穿的用的都有,當然也有像這小樓一樣是住人的。
市裡這幾年大力開發古街這邊,很多人都想來這邊開店。
這棟小樓地理位置好,商業價值高,還帶着個小院,有不少人來問,結果連主人的面都沒見着過。
容初微微颌頭,禮貌道:“不是,這樓是家裡人給買的。”
“真的?”大娘一驚,似是有些意外。
人類總是熱情似火的,大娘邀請容初去她店裡吃個面。
“你還沒吃午飯吧?”大娘笑眯眯的問他,“來我這,來來來,我請你吃面來。”
容初推遲,大媽手上使着巧勁兒,輕輕拉過容初的手臂,将人往自己店裡帶。
“會不會麻煩您?”容初被拉的也不難受,隻是有些不好意思。
“哎喲怎麼會,以後都是鄰居,多多關照是應該的。”大娘被容初這個腼腆禮貌的笑一迷,對他印象頓時更好了,“你喊我春姨就好,我們這面館開幾十年了,剛搬來鳳起街的人都會來我們這吃個飯。”
原是個熱情好客的。
春姨見他面色猶豫,以為是不想來,連忙道:“當然是我們請你的噻。”
“不必,我叫容初。”容初頓了頓,輕笑道:“以後都是鄰居,還要常來呢。”
容初對于自己的廚藝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除去閉關的族人,也就他哥做的飯能吃。
他和他小叔,怎麼說呢。
容初想了想,他的廚藝用人類的話來形容就是——炸廚房的一把好手。
容初煮個素面還行,但他又不能天天吃素面。
在沒招到廚子之前,可能會常吃這家面館了。
春姨一聽,拍手道:“那敢情好!我們店的招牌是陽春面呢,給你來一碗?”
“麻煩春姨了。”
容初被拉着在椅子上坐下。
“哎喲都喊姨了,别那麼客氣。”春姨擺擺手,往後廚走去,“小容啊你坐好,姨親自給你下廚!”
容初眉眼彎彎,笑着點頭應好。
春姨的面店叫“升陽老字号”,店内寬闊,左中右擺着三排桌凳,瓷磚和牆面整潔幹淨,應是經常打掃,定期更換。
店裡三三兩兩都坐着人,櫃台裡坐着一個中年女人,容貌和春姨相似,眉眼泛着哀愁。靠近櫃台的桌子上,有一個小女孩趴在桌上寫作業。
容初被春姨帶進來時,就有不少人在好奇的打量他。
容初旁邊的桌子坐着個老頭,穿着藍灰色道袍,正好奇的看着容初。
“後生,你哪裡來的?”
“鳳尾山。”容初禮貌的點頭。
老頭似乎想到了什麼,指了指後廚的方向,和藹一笑,道:“阿春做面的手藝可是一流,她這的面現打現做,手藝輕重可都是門道。”
容初輕笑一聲,問道:“還不知先生從哪兒來?”
從哪來,便是那一派系門路的意思。
人類修行的功法各不相同,在地域上基本能劃分出來。
“樂的逍遙自在罷了。”老頭朝他擺了擺手,樂呵呵的道:“你身邊的東西來曆倒是不簡單,切勿操之過急。”
容初面色不變,“先生說笑了,在下姓容,單名一個初字,還不知先生名号。”
正所謂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容初常年深居簡出,撿不起來幾個朋友。
“在下姓丁,單名一個俊字。是鳳起街的街道辦主任。如若你不嫌棄,便喚我聲丁伯。”丁老頭摸了摸自己不存在的長須,和藹笑道:“我就跟着阿春喚你小容,行不行?”
容初平靜的眼眸泛起絲波瀾,丁俊一副從容嬉笑的模樣。他猜不準這人猜沒猜到他身份。
“那便謝過丁伯了。”容初颔首。
說話間,春姨已經端着面出來,面在容初面前放下。
春姨眼神瞥了眼一旁的丁老頭,語氣不悅,“丁俊你老實點,别老在我這整這些個封建迷信。”
丁老頭大笑道:“我可什麼都沒說,隻是看小容長的好看,搭個話而已!”
“滾滾滾。”春姨風風火火的擺手,不想搭理這宣傳封建迷信的玩意兒,還街道辦主任呢。她招呼容初道:“小容,來試試我這陽春面。”
容初點了點頭,“謝謝春姨。”
“謝啥呀。以後都是鄰居。”春姨一拍手,長輩式的關愛如海般傳來,“你看你,這都瘦成什麼樣了,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都愛點那些什麼炸雞外賣,對身體都沒多大用處。”
丁老頭忍不住插嘴:“我看小容就挺身強體健的!”
“吃你的!”春姨瞪了眼丁老頭,捏着手一指,“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春姨罵完又轉頭和容初道:“你有什麼需要就跟姨說噻,姨在這條街還是能幫的上點忙的!”
“好。”容初慢條斯理的抽出紙巾擦了下嘴,認真道:“謝謝春姨。”
丁老頭一聽,不甘示弱道:“欸小容,你有什麼需要也可以找丁伯我,我可街道辦主任呢!”
“那也謝謝丁伯了。”容初笑眯眯的應道。
春姨見容初吃着東西,便沒再過多打擾,白了一眼丁老頭後,起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容初觀面相能看出春姨苦盡甘來。
至于丁老伯,看不清。
修行之人的修為達到一定程度,可以遮掩住自己的相貌,使人看不出來曆。
當然,這對于那種一眼破天機的人是沒有用。
容初更擅長看氣。
“氣”無形無色,但凡草木、器物生靈,身上都帶着“氣”。
妖怪、人類也如此。
這類“氣”不是氣運功德之類的,而是精怪化形的根本。
勘透這氣,便能知此人的過往雲煙。
更甚者,能順着這“氣”剖絲撥繭,直觀前生和來世。
容初生來缺了“生”。
無論任何種族,生來都會帶“生”,少了些“生”,會多病、體弱、甚至殒命。
這“生”後天能補回來,多做善事以功德補“生”是最直接的方法。
天地孕育少了容初的“生”,但他因此多了觀“氣”的能力。
容初學的極好,觀“氣”的本領,好友評價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這不廢話嗎?千百年來都沒幾個人,這也沒辦法對比啊。
容初對于妖氣、靈氣、鬼氣的感知過于敏銳,造成了他身子差的毛病。
世道安穩時,他多行善事身子就能好些。
他這類人最擅長去學蔔算,容初對于天文經卦也确實是得心應手。
但這類人多犯天人五衰,英年早逝。
加之妖怪裡搞這類的大多都活不長,容初的族人死命阻攔,堅決不讓容初幹這種自掘墳墓的事。
然而環環相扣,容初體質本就特殊,到頭來還是會窺探到一二。
此番親長失蹤,容初起了卦,他剖思抽繭,得出入世為吉的卦象。
容初吃完面,味道确實不錯,面條勁兒道,口感軟滑。
丁老頭早就先行離開了,走前跟容初加上了微信好友,說是有事聯系。
容初看了眼櫃台裡眉目憂愁的中年女人,沉思片刻後,從袖子裡拿出來一個銀銅錢,上面精細的刻滿了旁人看不懂的文字,頂端穿了個孔。
這是容初自己做的保平安的法器,用銀器做本體,打磨之後,加以煉制,是平安符的一種。
午飯時間,店裡的客人多了起來。
春姨忙着招待,容初壓了張信紙在平安币下,起身提着竹籃離開。
午風擦過桌上的藍色紙張,露出紙上隽秀雅緻的瘦金體書:“配以小孩,保平安驅噩夢。古物多生智,容易殃及家人。”
春姨招待完客人過來收拾容初的碗筷,看到這後生悄悄留下的銀器。
她拿起信箋一看,臉色頓時變了。
店裡的客人多了起來,春姨隻得壓下心緒,先招待客人。
容初懶洋洋的走回樓前,掏出來鑰匙打開門。
“吱呀”一聲響,容初在門口站定,一樓很寬敞,錯落擺放着博古架,上面零零散散的擺放着瓷器、書畫卷軸。
擺的淩亂,仿佛不值一文。
進門直對過去,還有一扇小門通往後院。長方形的收銀櫃台靠近後院門,往裡放着一套紅木沙發,俨然是一個小型的會客廳,因靠近後院,還開了扇小窗透光。
容初擡手一揮,木門無聲關上,樓裡依舊是敞亮的。
上樓的樓梯在左邊,這小樓原先應是個古董店或是私人收藏館之類的。
這些個博古架,正常人家裡不會擺着。
至于架上東西的真假,待安定下來,容初再做打算。
環境幹淨整潔,一樓應是買來簡單收拾後便擱置了。
二樓的裝修風格和一樓大相徑庭。
二樓是切切實實的現代簡約風,各類電器用具一應俱全,客廳的牆上挂着一副古畫,畫的是隻五彩鳳凰浴火重生。
豔麗的顔色放在這溫馨的屋子裡,竟也不突兀。
容初推開卧室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直徑兩米五的圓床。
四個方位立起了紅木雕杆,淡色的帷幔蓋了下來,恬靜又溫馨。
這圓床和容初在鳳尾山洞府的床一模一樣,餘下的裝飾依舊是暖色調的,主卧自帶了個衣帽間、獨立衛浴和一個小陽台。
采光良好,靈氣充足。
容初來前已經看過了除掉他主卧的這間小樓的介紹視頻,是他哥和小叔拍攝的,沒拍主卧一起,說是有驚喜。
驚喜原是這個。
容初垂下眼,他盤腿坐到床上,從乾坤袋裡取出一個圓形的軟墊放在枕頭旁。
他一直提着竹籃,籃子裡的小黑蛇一直沒醒來。
容初将墊子放好,設了個聚靈陣在上面,他将盤着睡覺的小黑蛇拿出來,放到了墊子上。
奔波了一天,他有些困乏,容初打了個哈欠,拉過被子躺了下來,準備休息。
臨睡前容初又施法給小黑蛇加了個困陣,準确的說是在這大圓床上設了個困陣。
這小樓靈氣過于充裕,他怕這蛇一睜眼突然化形,被困在這小墊子上化不出來形,估計會被氣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