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幫他做點什麼,想和他說點什麼,可他做賊心虛,心中有愧,不敢上前。
可他在和孟含清對視的時候,并沒有在那雙含淚的眼中看到對他的一絲責怪。
被他潑了一身酒水,他都能笑着說沒關系,如今落入這般不堪的境地,竟也不曾對他流露半分怨怼。
這讓他更加羞愧。
他聽他說:“我想走。”
尾音帶着幾不可察的顫抖,是強裝的鎮定。
“我帶您回宴廳。”
孟含清搖搖頭,一刻都不想留在這個馮氏公館:“我要出去,到外面去。”
“好。”
這次沒有七拐八繞,他直接帶着他到了馮氏公館的正門門廳。
他看着他頭也不回地出了公館大門,到最後連一句“對不起”都沒有說出口。
以後應該沒有機會再遇見了吧。他想。
直到踏出馮氏公館的大門,夜風裹挾着丁香花的芬芳撲面而來,孟含清才得以喘上一口氣。
可心裡仍覺得堵得慌,連帶着四肢都有些發軟,手心裡都是冷汗,是劫後餘生的驚魂未定,以至于腳步不穩,險些栽倒。
一隻有力的手臂突然從旁伸出,穩穩将他扶住。
那隻手修長有力,袖口露出的鎏金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宴會還沒結束呢,怎麼就要走?”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着幾分慵懶的笑意。
孟含清擡頭,正對上馮衍那雙含笑的眼。
他臉上的戲谑與玩味,如一把鋒利的刃,刺進孟含清的眼,他心中一動,恍然大悟:“是你?”
馮衍歪了歪頭,清晰地感受到懷中人細微的顫抖,他明知故問:“什麼?”
此刻,眼前馮衍極具侵略性的英俊面龐與馮耀令人憎惡的嘴臉重合。
是啊,他們可是父子啊。
孟含清以前竟然還傻乎乎地為馮衍開脫,告訴自己不要把他和馮耀混為一談,不讓自己對馮耀的厭惡牽涉進他和馮衍之間來。
他忍着心中那難言的不堪,每次都裝作沒事人一樣,叫他馮衍同學,維持着與他同學間的體面以及情誼。
卻沒想到馮衍早就知道了他和他父親的事。
卻還要當作什麼都不知道,沉默着試探着,像看一場拙劣的獨角戲。
他心裡肯定在笑他吧。
笑他像小醜一樣在他面前強裝鎮定,一定覺得很有意思吧。
肯定是覺得有意思,不然也不會有今天晚上的事。
他以前一直覺得馮衍雖然有些頑劣和貴少爺的架子,可至少懂得分寸。
沒想到……
“你廢了這麼大功夫,就是為了……”為了幫他的父親羞辱他。
最後半句話孟含清說不出口。
原先孟含清還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巧合。
可是看到馮衍那雙洞若觀火的眼睛,他才恍然大悟。
這哪是什麼生日宴,分明是逼良為娼的鴻門宴。
而他馮衍做了馮耀的儈子手,一步步把孟含清壓到馮耀面前,問斬他的尊嚴。
他卻像沒事人一樣,出現在他的面前,拉着他,問他為什麼要走?
為什麼要走?
你看看他問的這是什麼話?
他為什麼要走,難道他不知道嗎?
“我以為你和馮耀不一樣。”
馮衍眉頭微蹙,下意識收緊了握住他手腕的力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孟含清不想再和馮衍多說一句,他知道他是在故意消遣他。
于是他猛地甩開馮衍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馮衍的手隻來得及抓住一片衣角,柔軟的面料從指間滑走,像握不住的流水。
馮衍大費周章舉辦這次生日宴,目的确實是孟含清。
他想親眼驗證他自己的猜想。
于是他撺了這個局,搭了這個戲台,然後通過準備邀請貼把孟含清會來赴宴的消息不經意間透露給馮管家。
然後,他就靜靜地坐在戲台下,等待着好戲開場。
他沒有插手其中任何一個環節,而是作壁上觀看着這場戲自行發展。
或許他爹會有所動作,又或許沒有,誰知道呢。
可當他看到孟含清的衣裳被酒水潑濕,又被帶離了宴廳,馮衍知道,好戲開場了。
馮衍也确實聽了一出好戲。
也因此,馮衍算是坐實了他之前對他爹和孟含清的一切猜測。
他就像是拿到了他爹和孟含清的把柄一樣,從來沒覺得這麼有趣過。
其實馮衍一點也不擔心他爹會對孟含清怎麼樣,畢竟是在馮氏公館,孟含清又是祁家的人。
雖然他爹好色荒唐,但畢竟是馮家一家之主,其中的利害關系,孰輕孰重,還是分得清的。
所以這場戲,馮衍看得格外盡興。
隻是孟含清離開前看他的最後一眼,叫馮衍很在意。
因為他在他眼中看到了失望和厭惡。
這是馮衍第一次看到孟含清的眼中流露那樣的情感。
如月光凝就的兩汪寒潭,搖着碎光,明明清冷漂亮,卻帶着疏離寒意,淺淺地看你一眼,就足以叫你溺斃身亡。
馮衍想過孟含清抛卻那所謂的同學情誼,卸去那違心的體面之後,對他真情流露時會是個什麼模樣。
如今一見,确實驚心動魄。
可又像一把溫柔刀,刺在他心上,沒有得償所願的滿足,反而叫他有些不痛快,那感覺很奇怪。
以至于馮衍站在台階上,看着孟含清漸行漸遠的背影,久久無法回神。
他喃喃着孟含清的名字,忽又低笑出聲,他說:“孟含清,這出戲,還沒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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