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主院屋裡還亮着燭火。
書案上伏着一大一小兩張面孔,大的精緻,小的喜人,皆神心貫注在筆尖墨迹。
恰時,瑞娘推門入内。
羅宜擡起眼,見她指尖翻飛:馮伯已收拾妥當,來接臨春過去。末了,又伸手點了點一旁的可人兒,小女郎此時正歪着頭,目光穿梭在二人之間。
小姑娘喚作馮臨春,是馮伯孫兒,一襲粉襖,生得白淨可愛,縱是面上不解也并不出聲,隻靜靜瞧着她二人。
馮伯說,自母親出事後,娘舅一家仗着羅氏後繼無人,憑一封承襲公文便帶着一衆武夫便堂而皇之地上了将軍府,家中田産地契,家奴無數,一應具被奪了去。
所幸馮家早已換作白契,沒落到龐家手裡,可他到底年邁,膝下孫兒又年弱,于龐家眼裡與死屍無異,龐家便也由他去了。此後三年,他空守着田地卻無力耕種,隻得賃出收幾兩佃錢勉強度日。
“是阿翁來了,”羅宜解釋道,臨春聽了眸子一亮,她輕笑了笑,又摸了摸臨春的腦袋,“今後,便和阿翁一道住下,可好?”
臨春想了想,她自然是要跟着阿翁,阿翁去哪兒她便去哪兒,于是點了點頭,又看了眼書案一旁的點心,抿了抿唇:“這些沒吃完的點心臨春能帶走嗎……”
羅宜靜靜看她,沉默了片刻:“自然。”
臨春面上一喜,又想起阿翁囑咐,身子滑下桌椅,有模有樣地朝羅宜福身作揖:“謝謝小姐。”
羅宜微愣,同瑞娘對視一眼,緩緩蹲下身子,與臨春視線齊平,食指彎曲輕勾了勾臨春鼻尖,“阿翁年歲大了,犯糊塗,臨春可不能一起糊塗,該稱聲阿姐才是。”
“阿姐?”臨春不解。
羅宜美眸一彎,将人抱起:“再喚一聲?”
臨春羞赧,捂着小嘴埋進羅宜肩頭,眼睛卻亮亮的,偷偷瞧她,低低地喚了一聲:“阿姐......”
“嗯,”羅宜輕笑着應了聲,“阿姐帶臨春去見阿翁。”
邁出院門,眼睛方瞧見馮伯,她腳下卻忽而頓了住。
馮伯背後,薛衡身着官服,面容冷肅,身前抵着四五柄尖刃,卻視若無睹,腳下步子仍邁得飛快,直至倏而看到她的身影,方才緩緩停了下。
幾名府衛苦悶着臉,薛大人深夜闖門,卻攔又攔不住,傷又傷不得。好容易見他停下,卻見他眉眼微滞,府衛順着他視線扭頭看過去,恍若瞧見救星一般,急急跑了過去:“屬下無能.......”
“且退下罷。”羅宜錯開眼,轉而撫了撫臨春發尖,輕哄:“好好歇息,明日阿姊帶你上街去逛。”
馮伯聽到稱呼愣了一下,可他瞧着薛衡那一臉煞星模樣便知現下不是說話的地兒,遂将孩子接了過來,眼中不掩擔憂,“小姐.....”
羅宜搖了搖頭,聲音低淺:“薛衡不會傷我,馮伯便先去歇息,明日.....自還有明日的事。”
屏退了衆人。
院中隻剩下她與薛衡二人。
今夜月明,映得廊庭下宛若一面鏡湖,隻是,随着薛衡身影逼近,陰雲壓境,又瞬間湮滅。
“這……便是你對我的答謝?”
薛衡眉峰凝起,垂着眼看她,腳下步子卻分寸不讓。
她似被虎狼盯上的美味,無措後退,直至後背驟然撞上廊柱,始至退無可退,下意識攥緊了袖緣,正要出聲時,卻聽得幾聲涼薄哂笑。
“自幼傾慕?”
“情難自抑?”
“以命相酬?”
薛衡掐着羅宜下颌,強迫她擡起眸子與他對視:“........我斷獄多年,竟未瞧得出你早已情根深種?”
今朝他人尚在衙司,卻連番收了無數“恭喜”,待得知緣由後,心頭隻剩下一句:荒唐!
他于羅宜,不過是因顧念同羅修的手足情分,何來男女情愛,聖上豈不亂點鴛鴦。他欲入宮面聖,卻從晌午候至月起,皆被宮人攔在殿外不得而見,反是從宮外回來的汪鑒将羅宜求旨賜婚的全貌一五一十悉數告知。
思及汪鑒暧昧神色,薛衡眸色又是一沉,“說。”
羅宜眸光閃了閃,别開眼:“你自幼不喜我性子嬌縱,心思自然不在我身上,不知我心意......也是人常,”她頓了頓:“何況…你救了我性命,救命之恩以身相報,也是理所應當。”
“應當?”薛衡眉間一緊,目光審視,語氣驟冷,“羅姑娘,你分得清為何恩義何為情愛麽?”
羅宜垂落的眼睫顫了顫,又緩緩擡起眼,直視回去,“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分辨不得?”
四目相對,氣氛忽而凝滞。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