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榮熙郡府。
婚事将近,府裡燈盞已提前換做喜慶顔色,大紅囍字張貼在各處門窗廊柱。
書房内,長幾上置放滿滿一列箱子,裡頭金玉寶器四散雜陳,瞧着樣式依稀俱是清一色的正清紋案,堆堆疊疊壘作小山。
忽而,夜風輕掠,一室燭火微曳,引得牆壁上兩三人影晃動。
馮伯瞧了眼,轉身行至窗前将支摘窗落下,又步回羅宜身側,見她面色怔然,可眉眼間卻隐有喜色,他不明所以,又瞧了眼旁側案邊坐着的王默,王副将已來了許久,此刻面色沉重,眉頭深擰着,無言瞧向羅宜,卻是從始至終不發一言。
馮伯視線在二人之間回來遊移,瞧得一頭霧水。
現下,正清紋飾正興,各路商戶都卯足了勁想趁機狠賺一筆。可偏前些日,龐家金玉鋪子忽地白日關了店門,待翌日再開業時,店内原本雕塹着正清紋飾的珠寶玉器俱已空了,對外又挂出牌子:被貴客統統包攬,今後也不再售賣此種紋飾。
可他早在暗中盯着,那龐生梁也即小姐娘舅,吩咐底下人暗暗轉了幾道手,将這些金玉寶器悄然變賣,分明急于脫手,哪裡有什麼貴客。
馮伯緩緩道:“龐生梁行事隐秘,若非早布置了眼線,險些被他瞞了去,隻是這正清紋飾時下正興,便是轉了幾道手也有許多人哄搶,甚至還有擡價收貨。我費了些心思,也隻收回這幾小箱,小姐可要留着?”
羅宜眉眼低垂,素手一一輕撫而過金玉,眸光熠熠,瞧來卻盡是悲色,她搖了搖頭,聲色清淺:“盡數溶去拆卸,改換尋常樣式再度賣出。”
馮伯眉頭一緊,心中不解更甚,金玉飾物經嵌刻雕飾,品價奇高,如此大費周章卻是白白兜了一圈,豈不盡便宜了龐家。
“小姐,此次花費金銀百兩,這可不是小數目.......”
他停頓了下:“還有......”
馮遇轉身自架閣上取下一封貼子,有些遲疑地遞了過去:“這是前幾日龐家遞來的,說是小姐大婚,他當娘舅的不能失了禮數,已備足了幾箱嫁妝,來問:何時可送到府上來。”
“小姐回京多日,龐家都未上門問候一句,眼瞧着與承恩侯家的婚事就在跟前了,卻又惺惺作态。我猜,他家怕是見聖上多番賞賜,又見這門親事多半飛不了,知道小姐身後有了依仗,又恐來日遭小姐記恨,這才........”
馮伯見羅宜看罷随手擱在一旁,輕歎一聲:“我原不想理會,可這龐家實在可恨,不過才遞了一封帖子,就散揚的滿城皆知,說他龐生梁分毫未動将軍府私産,他家僅是保管,如今小姐回了京又即将大婚,自當是要算作嫁妝一一還回去。幾日下來,他反倒搖身一變,成了大善人。”
“馮伯是說......”羅宜眸光淡淡:“龐家依樣奉還,便輕飄飄揭過此事?”
“可如今......”馮伯負手嗐歎一聲,“這龐家貫會惡心人,眼下若是不接,恐遭人議論,可若接了,卻是猶如吞下一隻蒼蠅。”
她輕笑了笑,“馮伯多慮,這本就是羅家的物件,他即使不還,我也會教他盡數吐出,如此甚好,省卻一樁心事。至于旁的……他也逃不脫。”
馮伯一愣,疑惑:“旁的是.......”
他再問,羅宜卻搖頭不再言語,隻囑咐他暫且退下,馮遇應下一聲,擡眼卻難免失落,待行至門前時,仍是按捺不住,回望一眼,猶豫着道了一聲:“小姐如有圖謀,老奴當是通曉一些才可靈活應變,護得萬事周全。小姐可是.......信不過老奴?”
羅宜一怔,眸光細碎閃動,正欲出口解釋,卻又思及龐家——龐生梁視财如命,卻甘心錯失商機,若非性命攸關絕不會至此。
她,賭對了......
殺害父兄,逼死母親,害得她家破人亡之人,就藏在京中。
龐家不過附骨之蛆,擡擡腳便可碾得粉碎。可卻是如今唯一一絲線索,龐家必然要付出代價,卻不是現下。
坊司偶有傳言,說她命中帶煞,克長克親。可若非她偷溜出京,或許......羅氏早已滿門覆滅。
禍首煞費苦心,一圈套一環要将羅氏連根拔起。
她殘喘苟活,不過死局唯一變數。
父兄戰功赫赫,卻死在北擄求和之際,簡直滑天下之大稽。戰場上刀劍無眼,賊兇若想動手有的是時機,卻偏偏挑在戰事将平後。她唯一猜想便隻能是——此人身居高位,擡手便可翻雲覆雨操控局勢,卻縱再忌恨父兄,也不想因此傷了國本。
羅宜眸光暗了暗,此仇必報。
縱是以命相抵,也要換他身穿百箭屍首兩端。
隻是.......
殒她一人足矣,再不能牽連任何人。
她默了默,良久,才緩緩出聲:“萬事周全并非穩妥,馮伯操持府邸事務多年,當知,事事缜密必然有鬼,漏洞百出之人反而可信一二。龐家動了貪念,即使遮掩絕妙也難脫嫌疑,倘若明日我将帖子撕得粉碎去登門搶砸,他告去官府,鬧到聖上面前,聖上也隻會睜隻眼閉隻眼地輕輕放過。他家無足輕重,可旁的....卻未必如此。”
她掀眸,眼池幽幽:“馮伯,臨春年歲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