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寂靜一片。
薛衡瞳眸深邃,視線落在羅宜垂在身側的手,指縫處捏着一抹柔軟絹帕,她玉蔥指節微顫,引垂墜的帕巾瑟瑟輕曳。
再擡起眼,見她神色已恢複自如,卻視線兀自掠過他,幽幽落向阮氏,她緩緩開口,道:“母親,昨日言說準我挑個教養嬷嬷,可還作數?”
阮氏一愣,先是瞧了薛衡,又似才見識過羅宜一般,深深望她一眼。
如此戳人肺腑之言都可輕輕放過,她竟不知該誇羅宜心性長進,多有沉穩,還是歎.....二人眼中彼此皆為雜物......若是前者,必結苦果,若是後者,反卻是良配。
阮氏暗暗搖了搖頭,朝羅宜強擠出一抹笑意,“自是作數的,昨日我便吩咐幾人點備着,”阮氏不知她誤會,話未說完,卻瞧着羅宜眼底驟然碎了一層防備,神色瞧來倒添了幾分怔怅,不由聲色放輕了些:“你若想選,眼下也可挑去。隻是你方從龐家回來,歇歇神,晌午之後再挑也來得及,這本不是什麼大事。”
羅宜垂眸暗嘲,原是自己小人之心,便也不再言語,清瞳溫和了些,靜靜望向阮氏,微微颔首。
薛衡眉間微不可見地皺了皺,見她從始至終眼風不曾掃及他半片衣角,眸光微沉,起身理了理衣袍,徑直辭身離開。
緩步出了院堂。
身邊長随小厮來運卻神色忡忡,心頭猶豫了幾番,終是悄然說了聲:“小侯爺,方才夫人在院外隻聽去那不要緊的一半,您為夫人說話惹主母生氣......要緊的那半卻是半個字未聽着。歸甯次日您便早早回府,眼下又被聽及那番話,縱是旁人聽來也隻覺是您心生煩厭。”
來運悄然打量着他神色,見他眉頭愈發緊了些,低聲說:“夫人隻怕要誤會了去......”
薛衡聽罷,腳下步伐驟然止住,負在身後的手攥緊成拳,她一聲不吭想來渾不在意,他早便知道她嫁入侯府是另有所圖,誤不誤會又有何差别?何況,眼下婚事不過暫行便宜,他二人畫押和離不過早晚的事,又何須計較中間過程如何.....
薛衡沉沉閉了次眼,“誤會了更好,本就孽緣,也免得教她生出些難斬的心思。”
言畢,腳下步伐邁的更大,竟揚得垂邊衣袂翻飛。
來運聽着這話竟倒是坐實了那幾句,心頭愣了愣,可見小侯爺步履飛快,趕忙在身後緊追,隻是瞧着那道匆匆背影,這下更生一頭霧水,怎倒瞧着反像小侯爺生了怨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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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蓁見她沒了動作,草草同阮氏道了兩句,便扯着羅宜出了院。
一路上,羅宜低垂着眼眸,神色怅然。
“二哥哥.....”她話方脫口,便見羅宜睫羽輕顫了下,一時又将話咽了下去,委婉了些,道:“白家姨父本也給神醫下了帖子,可家中祖母病重,如今已離不了榻。父親和姨父商量着,我也趁機求嚷了幾句,表姐這才在府裡暫住。此事可與....嗯嗯嗯無關,”
她将二哥哥三個字含糊在舌尖,面上又很是苦悶為難,這副樣子卻不期然逗悶了羅宜,她輕勾了勾嘴角。
薛蓁眼睛一亮,忙挽上她腕臂,“我知你心有不爽,但可不能因此牽扯到白家姐姐身上。”
羅宜鬼主意多,又慣會捉弄人,若誰将其惹着了,她決計會變本加厲還回去,霸道極了。
思及此,薛蓁覺得這般說還不夠穩妥,又将聲音放低了些,意欲喚起她的同情:“我姨母難産血崩而亡,白姐姐自幼便失了一半疼愛,我母親這才偏疼了些,有時母親待她比待我這個親女兒還好,雖偶爾也會委屈一些,但.....”
薛蓁拉過羅宜正面看向她,“你信我,表姐是頂頂好的人,日子久了,你定也會歡喜她的。”
羅宜微怔了怔,竟在薛蓁眼底瞧見一抹鄭重。
貪玩嬉鬧的頭名,從來便是她與薛蓁,隻是兩人不對付,又時常争來鬧去地不安分。
這般顔色,倒是頭一次見到。
她眸光閃了閃,最後卻也未應下,她心知自己氣量不大,也不願從旁人口中論斷他人。
未定之事,她從來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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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午時。
來運原想着,這般氣極,侯爺大抵要直接去衙司了,卻不想竟一頭悶在書房裡,他在旁瞧着,小侯爺坐得端直,手中書卷卻是半刻未翻一頁,可面上神色又很是專注,眉頭微擰,似手中案子棘手得狠。
直至夫人身邊婢子來請用膳,小侯爺眉間這才松緩了下,可下一瞬,又深深皺起,分明一張臉不挂一絲情緒,卻竟教他讀出幾許期待。
可這一餐下來,卻是徹底冷了神色。
桌上。
羅宜眼眸微垂,視線僅落在自己跟前的幾盤菜點,一筷一箸,很是斯文。
她縱使心底擰作亂麻,面上看去卻仍雲淡風輕。
她想不到對策.......
薛衡早便直言于她無意,又允她相看兒郎,此舉于他而言或已是力及至盡。
她不敢質問,也無力回應,怕換來一記奚落冷眼,更怕崩斷最後一根琴弦,隻好盡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可這番情貌,落入薛衡眼底,卻陡然變了種滋味。
情勢所迫,逢場作戲——在他心底似生了根,又迅速長成參天之貌。
早已破了的窗戶紙,瞬間又被撕扯得稀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