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氣漸熱,風過竹林,穿堂過窗。
郗元蹙眉,凝視軒窗外數株翠竹投下的陰影出神,連走到自己背後的人都沒有注意,直到那人輕聲喚道:“妹妹?”
她這才注意到來人,迅速起身行禮,“從姊!”話一出口,又覺不對,連忙改口,“長嫂。”
崔萱認真看了郗元一眼,向她回禮,“妹妹。”
郗元的母親出于博慶崔氏,與崔萱之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從姊妹二人一前一後嫁入公冶家,親人做娣姒,少了許多客套。
二人分主賓落座,郗元為崔萱奉茶,“長嫂知道,我一向不善烹茶,獻拙了。”
崔萱接過茶,喝了一口,“我見你方才出神,可是在挂心子樂?”
郗元的丈夫、太傅次子公冶晏,字子樂,已經數月未曾回府。
“朝中出了大事,自然要以國事為先。”郗元口氣很平靜。
楚王澹台赟起兵江下,意圖謀逆,太傅親自統兵征讨,将朝政交給兩個兒子。
崔萱放下杯子,語氣柔和道:“阿姊知道,你有委屈,成婚當日,就發生那樣的事情,嫁過來半年,夫婿也不回家,面都見不到……”
“他們為國家出力,為陛下盡忠,我們婦人無法為官報效朝廷,隻能多體恤夫婿。”郗元行雲流水道。
崔萱笑道:“不愧是司徒大人的女孫,果真一等一的知禮。隻是二弟未免太過狠心,公事要緊,家人也不能忽視啊。不過,你和二弟都還年輕,日子還長。這樣,我為子敏準備了一些衣物,你去看看二弟,順便幫我帶給子敏。”
她口中的子敏,是太傅長子公冶聰,公冶晏的同母長兄。
太傅原配夫人去世,未曾續弦,府内大小事物便由冢婦崔萱掌管,姑氏既亡,娣婦為尊,崔萱已經開口,做好決定,郗元便不好推辭,隻能點頭稱是。
既是探望,總不好空手去,送走崔萱,郗元在屋内環視一周,她并不知道要帶給公冶晏什麼。
兩人雖為夫妻,卻也就見過寥寥數面。
成婚,不過是兩家的聯合。
皇帝年幼,大将軍狂妄,廣結黨羽,将不利于天子,太傅與司徒都是老臣,當然不能坐視奸臣篡位。
結為姻親,休戚與共,共同舉事,除國賊,還政天子。
大将軍既誅,一部分餘黨竄逃,郗元新婚之日,竟然前來刺殺。
太傅受傷,公冶晏和她都憂心忡忡,毫無心思合卺。
此事發生之後,公冶晏忙于鏟除大将軍餘黨,披星戴月,往往到後半夜才歸家,郗元睡得正熟,忽然有人推門,随後就是窸窸窣窣一陣脫鞋子丢衣服的聲音。
人躺到床上,才發現身邊多了個人,公冶晏自己也吓得一驚。
大婚一面,此去已經半年,成婚那天,隔着卻扇,郗元本就沒怎麼看清過公冶晏的臉,時間一長,更是記憶模糊。
樣子都不記得,更别說喜好了。
看了幾圈,郗元的目光最終鎖定到了案頭擺着的鮮花餅,這個季節鮮花餅多用玫瑰。
别的糕點,廚房都換着花樣送,唯獨這鮮花餅日日送來,說明這個屋裡有人很喜歡。
不是她,隻能是公冶晏。
“把那盒餅裝上吧。”郗元對侍女道。
裝上鮮花餅,帶上崔萱準備給公冶聰的東西,郗元乘上馬車去尚書台。
尚書台是褚國的權力中樞,大小事務,都要經由尚書台處理,郗元的祖父原為尚書令,與太傅和另外兩位重臣,共同輔弼先帝。
外眷入府台,于禮不合。郗元于是将東西交給看門小吏,讓他将東西轉交,并說自己來過即可。
正欲離去之際,一途徑的公服青年聽聞公冶夫人來訪,追上前見禮,“夫人留步!在下甯遠,見過夫人!”
郗元見他一身绯衣,雖然年輕,但腰側懸黑色绶帶,品秩不低,屈膝還禮,“甯大人!”
甯遠目光始終保持向下,不敢直視郗元,尊卑有别,自古卑者不可直視尊者,對方如此舉措,郗元便知道他是太傅弟子。
親授業者為弟子,轉授為門生,前朝官吏入仕,不過察舉、征辟兩種途徑,需要官僚舉薦,褚國行九品官人法,也需官吏考察。
宗師和弟子門生的關系不斷加強,弟子門生要以君臣父子之禮待宗師及其家人,郗元的祖父、父親,便有大量門生弟子。
太傅為官半生,門人弟子不計其數,他們奉太傅為君父,相應的,也會尊重郗元,他的兒婦。
“夫人是來見子樂的嗎?為何不入内呢?”甯遠問道。
郗元亦不直視甯遠,“國家府台,不敢擅入。”
“法亦有人情,夫人既然都來了,不妨入内,與子樂偏房一叙。”郗元正欲推脫,卻聽見有人在台階上喊道:
“夫人?”
聲音帶着點熟悉,郗元與甯遠齊齊望去,但見一玄衣公服男子立于階上,腰間青绶懸銀印,身姿挺拔,頗有英武之氣。
不是公冶晏是誰。
小吏的腿腳,倒是很快。郗元想。
偏室中,公冶晏與郗元相對而坐,郗元垂眸不語,公冶晏望着面前一碟鮮花餅和像尊神像一樣端坐,眼觀鼻、鼻觀心的郗元,幾次想開口,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