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便有宮人依次捧上衆人獻給魏太後的禮物,她一一看過,視線落在為首女官捧着的一面半圓方花八風紋鏡。
“這銅鏡鑄造流暢,花紋古樸,鏡面清晰,孤恰好缺一面這樣的銅鏡,新安鄉君有心了。”
郗元起身,“謝太後誇獎。”
女官捧鏡,魏太後側首,撫鬓對鏡自照,女官小心捧着銅鏡,随太後而動。
魏太後卻忽然停下,鳳眸一挑,女官心中一驚,本能跪下請罪。
“太後恕罪。”
魏太後歎氣,幽幽道:“銅鏡雖好,隻是侍奉的人不稱心。孤不免想起當日,新安鄉君還是昭儀,服侍于孤,何其盡心。”
妃嫔侍奉皇後,如妾侍奉女君,先帝并未廢後,她還是名正言順的皇後。
她是正嫡,郗元便是庶孽。
郗元早料到魏太後會用身份壓人,畢竟,這是她為數不多的依仗,她始終是先帝的皇後,而郗元止步于昭儀。
國朝以孝治天下,就連皇帝也得尊重這位嫡母。
“太後記錯了。”
郗元毫不留情的反擊回去,“臣婦昔年在宮中,常侍奉于先帝左右,先帝居崇政宮,太後居長秋宮,風牛馬不相及,臣婦便有心侍奉,卻始終不得機會。”
殿中霎時鴉雀無聲,貴婦人們面面相觑。
奚落之意,簡單而直白。
太後不受寵,無人不知,先帝登基之初,遲遲不立她為皇後,老臣們輪番上奏,先帝才下旨冊封她為皇後。
登基之後第二年,先帝就聘郗司徒女孫為後宮,拜為九嫔之首的昭儀,爵比列候。
從前,她們一個是皇後,一個獨得聖寵的昭儀,現在,她們一個是皇太後,一個是權臣太傅的兒婦。
郗元在衆目睽睽下,離席上前,拉起地上的女官,接過她手中銅鏡,捧至魏太後面前,“能侍奉太後,臣婦求之不得。”
光潔的銅鏡,倒映兩張精緻面容,魏太後死死盯着鏡中倒影,分明是自己居于鏡中心,可鏡側那半張臉,光華四射,将自己掩蓋。
高髻長鬓,發間步搖花顫,珥垂明月珰,曉霞妝淡,兩頰微微泛紅,點唇如扇,裝扮豔麗時,她像是春光,斜照亮這冰冷銅鏡。
“太後是陛下的嫡母,國朝的女君,妾是臣婦,自當侍奉于君前。太後覺得這些宮人伺候的不好,妾定當為太後解憂。”
魏太後覺察郗元話中有别的意思,下一瞬,耳邊還柔和的聲音,不覺威嚴起來。
“未央少府,掖庭令何在?”
褚國承襲前朝之制,太後、皇後均有屬官侍奉,随宮殿為号,與九卿等同,區别于管理妃嫔宮人的掖庭令。
掖庭有獄,掌宮中刑罰。
一個玄衣的官員,和一個戴漆紗籠冠的宦官上前,“見過太後,新安鄉君。”
魏太後有未央宮三卿,太仆掌車馬、衛尉掌警衛,少府負責日常事務。掖庭令,則由宦者出任。
郗元身邊的宮人接過她手中銅鏡,她往前,身影擋住魏太後,居高臨下斥責二人道:
“國朝以孝治天下,侍奉太後的宮人,居然出了纰漏,惹得太後不悅,你二人身為未央少府、掖庭令,身居要職,居然不察,是想置陛下于不孝之地嗎?”
二人紛紛告罪,“在下有罪。”
郗元将矛頭對準了掖庭令,“爾身為掖庭令,主宮中刑罰,連太後的未央宮都如此,還不知别處如何!”
“新城鄉君。”魏太後終于忍不住開口,“這是後宮的事情,他們有罪,自有孤問罪,不勞鄉君。”
郗元回首,略略躬身,退到一邊,莞爾道:
“太後說的是,整肅宮闱,原輪不到臣婦僭越,主憂臣辱,令太後不悅,便是臣婦之過。掖庭令不能約束宮紀,還請太後決斷。”
魏太後不悅道:“孤說了,此事孤自有決斷,陛下年幼,中宮空置,這内宮,還是孤做主。掖庭令侍奉孤盡心,何罪之有。”
郗元擡眸,掃了一眼魏太後,“是。”
宴會結束,郗元按原路離宮,一個黑衣的宦官悄悄跟上來,躬身跟在她身後,“鄉君。”
這是她做昭儀時,掖庭分撥到她宮中的中黃門,鄭綸。
中黃門是宦者中地位最低,鄭綸分到她身邊時,不過十四五歲,他因為機敏過人,才被送到寵妃身邊侍奉。
郗元能從魏太後手中死裡逃生,全靠鄭綸與魏太後身邊的宦者交好,重金賄賂,讓魏太後改變主意,逐她出宮。
離開宮禁的時候,她什麼也沒有帶走,将所有的财物都留給了侍奉的宦者與宮人,希望他們能用這筆财帛,為自己謀個好去處。
故主仆相見,郗元的腳步放緩,二人慢慢往前走,她詢問鄭綸道:“你現在在何處當差?”
“得蒙鄉君賞賜,奴婢在掖庭謀了個差事。”
郗元‘哦?’了聲,側首看向身邊鄭綸,年輕的宦者小心擡頭,對上她的視線,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笑。
“你還是這樣機靈,掖庭池小,非能容你之處。”郗元道。
“鄉君謬贊,奴婢孤身一身在宮中,無主之人,随波逐流罷了。”
“你于我有恩,我不會不報,掖庭令有過,不能再掌管宮中刑罰,我會向太傅保舉你為掖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