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和我說說嗎？”

倪約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許盼一張了張嘴，強迫自己忽視身邊人的存在，将目光投向電腦屏幕。

汗水浸濕手心，手指落在鍵盤上，留下淺淺的水印。

現在是要做什麼來着？

許盼一強自鎮定，打開to do list，匆匆抓取其中一條計劃，把文檔切到關邱和女主相遇的情節。

昨天制片找過來，說目前拍攝成本嚴重超标，需要他們幫忙做一些控制，尤其是許盼一正在寫的這幾集，涉及到的關邱畢竟是不怎麼重要的小配角，戲份能删減就删減。

本來加戲就把劇情改得跟早高峰趕公交一樣急吼吼的，再删減那不跟個破抹布似的七零八落了。

許盼一悶悶不樂。

費雯不愧是老油子，當時就安慰他：“第一次，我懂，那作品就跟心頭肉一樣，割一刀能要命似的，不過你寫多了也就那麼回事，别說劇本了，你去圈裡看看，就是有些電影拍攝的鏡頭都是說不用就不用的，甚至還有配角被删得隻在演職員表裡留個名，臉都沒露。”

“反正戲多戲少，人家該拿的錢一分不會少，你也就當拿錢辦事，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行。”

但是許盼一沒有擺爛的習慣，也不覺得敷衍就叫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他希望在有限的空間裡，發揮出最大的效果，所以才會有今日的糾結。

比如目下這一場。

女主離職後，恰好跳槽的關邱和朋友合夥開辦的公司，關邱意外發現她的存在後，緊接的對手戲和閃回有兩套方案，但隻能保留一場。

第一套方案是突降大雨，女主沒帶傘，下班站在公司門口等雨停時，關邱撐傘，低聲詢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傘檐錯開，女主眉目上擡，兩人視線相撞，在此刻重逢。

随後劇情閃回過去。

同樣的猝不及防的大雨，同樣的沒帶傘的日子，高中的女主被迫滞留教學樓，焦急地等待雨停，這時，關邱從樓上追下來，表示要送她，兩人腼腆而局促地共撐一把傘，慢慢走向車站，情愫暗生。

第二套方案則略有不同。

關邱發現女主在自己的公司任職後，因為當年聽從家裡安排出國，多年來一直心懷歉疚，覺得對不起女主，加之并不清楚她現在的情況，沒有貿然和她相認，而是選擇下班後，在女主去地鐵站的路上，開車一路默默跟着她。

車中情節閃回過去。

關邱家境富裕，每天由司機開車接送上下學，他暗戀女主已久，每次路過女主家附近，都會讓司機停車，自己下車假裝走路上學來偶遇她。

而後，情節再次回到現在的時間點，某天晚上女主加班到很晚，着急去趕末班地鐵，結果在路上遇到意外，關邱挺身而出，兩人猝不及防相見。

恍惚中，思緒被帶回過去，許盼一微微出神。

倪約坐在一旁，低頭看他在白紙上落筆，忽然開口：“為什麼不保留後面那一場？”

許盼一轉頭，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拂過樹梢的風靜了一瞬，陽光落在倪約的臉上，他才驚覺此時晴好，自己卻反複寫着雨字。

“我……”

這些日子為了完成感情戲，他逼迫自己看了不少電視劇，前面的場景似乎要更貼近偶像劇，至少他拉片過的，沒有一部沒下過戲劇性的雨，而雨天要更容易營造浪漫的氛圍，幾乎都伴随撐傘對視慢動作特寫。

唔，不過有點俗。

至少他不怎麼吃這一套。

而後面那一版，其實要更符合感情的推進和整體邏輯，理智這麼告訴他，但凡事總有例外。

許盼一情緒不高：“如果改成送傘呢？”

“送傘？”

“嗯。”許盼一眼底的光忽明忽暗，像天上光影模糊的雲：“在閃回上做更改——關邱并不是從教室出來碰到滞留的女主，而是本來已經搭車回家，暴雨忽然下起來，他在路上想到女主可能還在學校沒走，然後才拿起傘跳車往回跑去給她送傘。兩人撐傘往車站走，都怕對方被淋濕，傘下距離拉得很遠，結果兩個人能都濕透……”

他說話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一倍，話說至此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倪約正深深凝視着他，眼底翻湧的情緒頗為複雜。

但唯獨沒有疑惑。

許盼一的心漏跳了半拍，懷疑自己的小心思和小錯漏在他面前根本無處掩藏，他希望倪約說點什麼，來緩解心裡強烈的不安，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說出剛才那一番——

當他開口的時候，腦子裡塞滿的不再是關邱和女主，而是自己。

作為一個編劇，他不應該把個人情緒代入工作。

許盼一心虛地抿唇，飛快地說：“那就還是保留後者吧。”然後狼狽不堪地翻頁，匆匆過到後面的劇情。

但他高估了自己，情感和思路明明還停留在剛才。

他咬着筆，又不死心，過了會促聲開口：“第一場就真的不好嗎？其實也挺轟轟烈烈的。”越說越不大自信。

倪約想了想，說：“倒也不是。關邱雖然聽從家裡的安排分手，但他既然能花将近十年的時間獨立，放棄移民回國，從行為動機上說，絕不是什麼莽撞的愣頭青，到他這個年齡，愛應是克制和尊重，在不知道對方現有的處境下，不會為了填補自己過去感情上的遺憾，而貿然介入對方的生活，那樣隻會讓兩個人都難堪。”

“與女主見面對他來說都應該是不安和膽怯的，除非在特定的情況下，比如他知道女主遇到困難，或者知道女主還單身且多年來依然放不下這段感情。”

“至于前者……”倪約語氣很淡：“這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嗎？包括你說的回去送傘，你如果知道你的好朋友沒帶傘，大雨天你也會回頭吧，遇到同學下雨沒傘，路過都會問一嘴你去哪，要不要一起走，捎你一程吧。這種東西有什麼特别的？能被記那麼久，這不是……應該的嗎？”

許盼一陷入沉默。

這些事任星傑就做過，而他就是那個被感動的人，至少在今天以前，他都沒覺得有什麼問題，但倪約的說法，卻忽然令他動搖。他想，如果當時自己打電話給孟勳，他大概也會帶着傘來吧，那麼，自己又會記在心上那麼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