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片花了,度數漲了,我再去配一個。”
許盼一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謅。
倪約的視線仍落在他的身上,眸光深邃,眼神犀利,看得他心頭突突直跳,好像他還是那個洞察一切的警察,而自己在他面前,就是無處遁形的犯人,自己為毫無破綻的那點心思,遲早有一天會被他發現。
——
大概是因為幾次反常的行為,許盼一被高明睿标記為高危人物,為了進入片場,他以省錢為由,不完善劇本的時候,就在道具組幫忙打雜。
手上有活,精力集中,不容易胡思亂想。
高明睿一早起來,趁日頭不大,天色将明未明時,開始補空鏡和一些村民的群戲。暫時不需要人賣苦力,許盼一沒什麼事情,就在附近閑逛。走出南坡的一片小樹林,溪頭空地陽光無所阻擋,他掉頭就往回走。
這幾天在山裡,都快給他曬脫皮。
但就在這時,餘光掃過裸露的石灘子,突然看到有人橫躺在水壩邊。
許盼一驚了一跳,沖到半路,發現是駱複文。
小演員聽見動靜撐起半個身子,看見有人來也愣了一下,一骨碌坐起身,把腳伸到水面上,輕輕蕩腿踢水,全然保持山村小孩的天真和懵懂。
如果沒有記錯,每天這小孩的戲份拍完後,人并沒有第一時間回鎮上的酒店。
難怪最近看他黑了一個度,原來是獨占青山白溪,就是——駱複文為了演出貧窮山村,每天要不是穿薄底草鞋,要不就光腳跑路,腳上磨破了皮不說,更是被蚊蟲叮咬得滿腿包。
借着水色,許盼一看得清清楚楚,但小孩卻規規矩矩坐着,吭都沒吭一聲。
除了倪約,即便是高明睿,許盼一也沒什麼社交的念頭,主演配角的接觸隻限于開機前吃的那頓飯。
和幾個大人都沒什麼話說,和一個小孩就更沒有,許盼一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走,想着要是今天沒戴眼鏡就好,可以假裝看不清沒看見。
駱複文顯然也有點緊張,嘴唇翕動,想問好,但距離有點遠,說話聽不清,對方不進不退又不動,也不知道什麼态度,不敢貿然邀請人家來坐坐。
兩個i人僵持了一會,許盼一率先告退。
可沒過多久,他又回到這裡,駱複文剛躺下去沒兩秒,又原路徑爬起。
一隻手伸到小孩的面前。
“花露水?給我的?”
許盼一點頭,和他坐在一起。
駱複文已經知道他是寫劇本的老師,局促地用手摳着石頭裡冒出來的小草,憋了老半天憋不住問他:“我,我有沒有拍出你想象中的狗生啊?”
許盼一正要說話。
“喂——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别亂走,小心進了山出不來。”高明睿叫駱複文:“狗生,你看我剛才撿到什麼!”
駱複文果然爬起來,好奇地伸長脖子。
“别動了,就站那兒,我補一個好奇的鏡頭。”埋伏在草叢裡的攝影突然扛着大家夥冒頭,許盼一知道那種好看的角度,都是攝影師以各種奇怪的姿勢在常人難以想象的位置拍的,他現在接受能力已經很高了。
很快,高明睿沖他們比了個OK的姿勢。
駱複文高興地跑過去,結果在田埂上踩到一泡軟泥,摔進了田裡,手腳衣服都黑了,臉也花。
他忙要掬一捧水洗把臉,高明睿叫住他:“先别擦。”
駱複文乖乖沒動,許盼一知道高明睿靈感來了,不敢打擾拍攝,先回去片場,等再過來的時候,已經拍完,他給駱複文又丢了一條毛巾。
高明睿把剛才拍的放給他看:“怎麼樣?”
駱複文卻是沒顧得上擦臉,捏着毛巾巴巴問他:“許老師,我剛才站那對不對?泥巴是不是應該在臉上這個位置?需不需說什麼台詞?”這些都是劇本上沒寫的。
和沈孟元、倪約那種老戲骨愛琢磨不同,小家夥眼神閃爍,似乎很不自信。
許盼一好像看到了讀書時候的自己,每次考完試,他都會懷揣着忐忑、興奮又期待的心情,在餐桌上問爸爸:“我這次成績怎麼樣呀?”
爸爸就會不苟言笑地說:“不要得意,我們這裡的教學水平差了不少,你連城裡國重的尾巴都比不上,如果你想上A大,縣城裡的模拟題,你至少得考到七百才行!這是我給你找的省裡重高的題,你一會吃完飯就做,做完才許睡覺!期末統考,你必須考到680以上!”
笑容漸漸從臉上消失,他頹喪地扒了兩口飯,埋頭不語,媽媽給他盛了碗湯,說:“你要多吃點,才有精力學習,咱盼一鐵定沒問題,隻要再努努力,是能上全國最好的大學的!”
……
“我,我不懂拍戲。”許盼一溫柔地揉了揉他的頭發:“每個人想象中的狗生都不一樣,你應該問自己,這是不是你想要的狗生。”
“那我覺得我還可以更好一些。”駱複文低頭,語氣是沮喪的,他知道是奶奶找人把他塞了進來,他不懂大人之間的利益關系,隻知道如果做不好會很丢臉。
“我昨天和村裡的小夥伴一起去田裡摸螃蟹,可我一個都沒摸到。”但他很快又露出燦爛的笑容:“許老師,等我能和他們摸到一樣多的時候,我就是狗生。”
遠處的水田傳來嬉笑。
“狗生,狗生!”
許盼一甚至都沒聽清楚喊的是什麼,駱複文已經和他道别,提着鞋一溜煙跑了過去,過了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那幫小孩子是在用這裡的方言喊狗生,他們今天要去小河溝上撿田螺。
“喂——注意安全——不許下水——”許盼一大聲警告。
倪約不知道何時從坡上走了下來,站在三步外,靜靜望着那一大一小。
“知道啦,回去吧許老師,倪老師。”
小孩消失在初生的日光下,許盼一霍然回頭,倪約笑着打趣:“人不大,怎麼跟操心老父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