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的庭院,永遠有人把守的大門。她離大門是那樣得近,隻要奔跑過去,就能拉住那高高的門栓。她離那扇門又是那樣遠,去往門的路上,有無數人攔着,無數理由阻擋。
不愛笑的侍女姐姐拂去她抓住裙擺的手說,“家主大人很忙,沒空見你,你隻需要乖乖呆在這裡就好。”
年輕的護衛拍去她衣衫上的塵土,蹲在她身前囑托,“小姐請好好修煉吧,這樣夫人就會來看您了。”
母親大人的心腹站在門口并不進來,睨視着她卻并不對她說話,“把她給我看好了,若是出去丢人現眼惹了夫人生氣,拿你們是問。”
從不明白一扇緊閉的大門意味着什麼,期待地聽着門外每一次路過的腳步聲,到懂得自己面臨的所有一切,于是再不願靠近那扇門。
以前被關起來的日子,渾渾噩噩日複一日算不清天數,等之後逃出去,也不會再去回想那段過往。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裡面到底呆了多久。
如果一定要提起,她隻記得那扇紅豔豔的門,通向門的曲折的石闆路,和路旁的一小片草地。那處原本是綠意盎然的規整草地,後來被她親手破壞成了淩亂的荒地。
一切正如眼前的景象。
門,路,草地,土壤外翻,雜草倒伏。
她蹲在路邊,手裡握着從地上撿來的木棍,木棍另一端沾上泥濘的物質,已經被染成紅色。
她低頭,看到了木棍染紅的原因。是一隻被戳穿身體,斷成兩半的蚯蚓。已經失去生命力,一動不動躺倒在地的蚯蚓。
啊,突然感覺好累啊。
她手一松,木棍直直掉在了地上。
不思考為什麼自己突然來到了這裡,不去想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頭腦似乎停滞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不完整的蚯蚓,有一種自己就是它的錯覺。
這不是她玩弄緻死的第一隻蚯蚓,她小時候這麼做過很多次。撿起地上的木棍,找到一個小洞,捅出裡面的蚯蚓,随機選一個部位碾碎。畢竟這是唯一一個能陪她玩的活物了,如果這算玩的話。
這也不是雲萬渺第一次産生“我就是這隻蚯蚓”的錯覺。
蚯蚓住在狹窄的洞裡,她住在大門緊閉的小院裡。蚯蚓被從天而來的木棍碾碎,她某天也會就這樣被命運截斷餘生。
就是這樣。
門外突然響起聲音,這樣的聲音聽得太多,雲萬渺一下便聽出來,是有人走來。
步履輕且快,是個有些心急的女子。
來者是誰?她懶得猜。
按理說,無論是誰,她都應該丢下木棍站起身,最好臉上再展露一個優雅而不熱切的微笑,端起世家小姐該有的姿态,拿出世家小姐該有的禮數。
但她什麼也沒做,就蹲在那裡,連頭也不轉。
直到大門打開,熟悉的嗓音響起。
“雲萬渺?”
來者居然是阿錦。她訝然看去,看見阿錦推開永遠緊閉的大門,陽光舒緩溫暖,将雜草叢生的小院照亮。
阿錦原本在客房思索今日發生的事情,突然聞見隔壁傳來蚯蚓的氣息。太鮮活了,就像剛下過雨路邊土地裡剛剛鑽出來的,身體濕潤且裹滿泥土的紅蚯蚓,這種氣味不是簡單沾染到的,更像是從深處傳出。
她立刻想到了,和雲萬渺一起抓捕到的靈獸蚯蚓,于是立刻翻身進了隔壁房間。
隔壁就是雲萬渺休息的地方。
她快步上前掀開擋在雲萬渺面前的被子,露出的臉上眉頭緊鎖,眼皮下眼瞳在不安地轉動着。不用刻意去嗅,腐爛的、不詳的氣味從她身上源源不斷地湧出。
進入夢魇了嗎?不能直接叫醒,得想辦法拉她出來。
做出決定後,阿錦将被子掀得更開,利落地鑽了進去,握住身旁人的手,閉上眼睛展開神識,進入了雲萬渺的夢中。
夢魇往往昭示着人内心最深處的恐懼,擁有使人迷失的力量。她有個朋友可以看見他人的夢魇,無論是已經展開的,還是尚未展開隐藏在人心深處的。
她喜歡把别人的夢魇當個笑話講給她聽,不顧她無數次控訴這很沒有職業素養。
人有無數種欲望,每一種都對應着一個欲壑難填的噩夢,因此她聽說過的夢魇裡,有的繁華,有的荒涼,無論哪個都有着豐富的生活場景,能讓人在裡面生活幾月幾年都察覺不出異樣。
跟面前這個一樣簡單樸素的真是少見。
面前隻有一個小院、一扇門,此外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院外的場景,就好像這個院子坐落在一片虛無之上,就好像人生被框在院子裡。
嗯,隐約有股好強的既視感,但此刻她别的什麼人、什麼事也沒想,隻想着要先把雲萬渺撈出來,不然在夢魇裡待久了,不被徹底困住,也可能會癡傻。
也不管裡面可能有什麼,她推開大門,一眼看見一個衣着單薄的女孩蹲在裡面,稀疏的頭發披散在背上,像是秋風裡瑟瑟的枯柳條。即使她做出推門而入這樣大的動作,女孩也沒有一點反應。
這是……誰?
她一時分辨不出面前人的身份,但很快她意識到女孩就是這個夢魇的中心,是雲萬渺本人。
“雲萬渺?”阿錦抑制不住語氣中的輕微顫抖,遲疑地喚她。
聽見叫她的名字,女孩站起身,緩緩望向她。阿錦透過那目光,看見深處的靈魂沒有重量。
心髒緊縮,有一瞬間,阿錦覺得那不是她認識的雲萬渺。那個總是洋洋得意自稱神偷,總是花言巧語自诩俠義的人,怎麼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呢。
她迫切地想要做些什麼。
尤其是當她發現,女孩灰暗的眼睛在自己出現那刻重煥光彩,猶如一盞始終被閑置、被深藏的明燈終于被點燃燭芯,準備好要散發它本應散發的光與熱。阿錦想要幫助她、接近她的心情愈發熱切,但她不知道具體該做些什麼,于是她選擇了自己最習慣、也最符合她過往經曆的方式,她拔劍了。
不管是夢魇還是什麼,斬斷就好了。
她能斬斷一切。
于是在看到阿錦那刻如夢初醒,回想起這兩日發生的事情,明白自己現在狀況有異的雲萬渺,剛從恍惚中掙脫出來,便看見一把閃着光的大劍高舉,似乎要将目力所及全部撕碎。
她來不及感受生命力重新被注入體内,立刻原地跳起大喊,“等等!!隻是做了個夢,不用這樣啊!”
從夢魇中掙脫的感覺十分奇妙。
像是從深海急速上浮,又像是自高空自由墜下,在回到現實的那一刻,雲萬渺恍惚感覺靈魂從身體脫離又回歸。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溺水一般倒在阿錦懷裡掙紮着呼吸。
“你還好嗎?”阿錦摟着她,擔心地問。
“雖然我很想,咳咳……很想說我還不錯,但現在這個情況無論如何說不出好這個字啊。”身體不太好,靈魂歸位可能還沒歸完,四肢使不上勁。精神感覺也不太妙,主要是因為此刻兩人的姿勢,讓雲萬渺尴尬。
被人抱在懷裡很遜诶。
她尴尬的神情似乎讓阿錦有所誤解,那人觀察了一會她的表情後說,“你最後是靠自己的力量掙脫的,這很厲害。”
這句話讓雲萬渺眼前又浮現出阿錦舉着大劍,二話不說就是砍的樣子,沒能讓雲萬渺定心安神,情緒反而更加波瀾壯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