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親王是個頂閑的閑人,年輕的時候喜歡遊山玩水,年歲愈長愈發喜歡熱鬧,逢年節就要在府中辦些宴席。
民間都傳今上疑心誰,都疑心不了這位玩性大的王爺。
說起來自去年上巳節,二公子沈行落水失蹤,到今年秋日,都沒有再辦過什麼席面,王府中蕭瑟冷清了好一陣。
中秋快到了,王爺思索再三決定中秋宴得辦,得大辦。
不僅要邀請雲京勳貴們,商賈也得來。
畢竟整個雲京的賦稅都得靠他們。
中秋這日,白日裡和風晴朗,晚間的月亮就似銀盤。
榮親王府外熱鬧非凡,寶馬香車成堆,熏風将鲛绡所制的紗簾掀起,一股檀香飄散而來。
那是富貴人家才有的氣息。
男子們廣袖玉冠,風流倜傥。貴女們氣度高華,珠玉簪首。
勳貴大族們世代聯姻,關系盤根錯節,而商人巨賈們生意上互相往來,此刻見了面,不免寒暄幾句,那話題自然引到了王府失蹤的二公子沈行,和病弱世子身上。
“去年秋祢還和我們一起射黃羊呢,今年二公子就不知在何處了……哎,二公子雖倜傥風流,卻也不是和那些喜歡流連秦樓楚館的一條路子啊。”
“誰說不是。”錦衣華服的公子長歎一聲,看向一旁的引路小厮,“你們二公子還沒信兒嗎?”
小厮臉上黯然,“王爺已将二公子失蹤之事寫了折子禀明聖上了,萬歲爺下旨命各州各省全力搜索,暫時還沒消息呢。”
此時正路過青湖,那華服公子不禁眺望起不遠處紫竹林後那扇緊閉的門,猶記得去年中秋,還和沈行在青湖邊垂釣。
那時沈行還提及他那病弱的大哥,沒想到先走的人卻是他。
再想今日,極有可能天人兩隔了。
當真是造化弄人,凄楚孤寂。
中秋宴就設在青湖邊上,暮色深沉,夜晚月正圓,推杯換盞間妖娆的舞姬随風款擺,巨大的鎏金華蓋拱着四爪蟒龍的避塵帳,涼風徐徐搖曳着绯色的紗燈,乍一看去仿若仙境。
才子佳人或靠或卧在矮幾上,飲酒令起,原本愁雲淡霧逐漸被節日的氛圍消弭。
“世子先前娶妻了?”一女子小聲道。
“那不叫娶吧,應是……沖喜?說是那女子八字與世子合得上。”年齡稍長一些的貴婦道,眼梢還帶着譏诮,“王爺他老人家也是死馬當活馬醫了,堂堂世子娶一小官之女沖喜,嗐。”
婦人臉色有些白,“我家大人說,今上沒有子嗣,世子可是如今唯一有資格繼位的,說不準人家哪天就……”
另一個擺了擺手,“你看今日中秋宴,世子都沒來,這身子骨哪能受得了那大任呢。可我記得我哥哥參加鄉試那年世子還中了解元呢,那年他才十二歲。”
宗室子弟若是想應舉入仕,難度較普通考生提高了不止一星半點。
能夠在十二歲奪得解元,含金量可想而知。
正說着,榮親王目光迷離明顯是喝多了,起身跟衆人說了些場面話,便搖搖晃晃随着一異域舞姬往湖心亭方向去了。
一旁的侍從高唱個“起駕”,也随着王爺消失在薄霧蒙蒙的夜色中。
王爺在時,在場的衆人總存着顧忌,就拘着,滿場的恭維互捧。王爺一走,才敢敞開了說笑,推杯換盞間,行酒令才真正的有了幾分樂趣。
而另一邊,宋婉知是中秋,在這樣的節日,父親是必然要與嫡母在一處賞月吃酒的。
她便與母親在院中支個小桌飲些桂花酒,倒也快活。
可今年,沒了她,母親一人對月,不免孤寂罷?
宋婉擡頭看着夜空中的滿月,吹滅了蠟燭。
今晚月色甚好,若是點燭倒像是對月色暴殄天物了。
早早将婢女都遣了回去過節,她孤身一人靠在引枕上,月色微攏,不免寂寥,合上眼,漸漸像墜入雲霧中似的,奇怪的夢一個接着一個。
夢中人穿着夜行衣,露出的眉眼清俊,低低道:“你還沒看過我的臉。”
夢中的場景是在她的閨房,他很高,在她那一方小小閨房中有些局促,從她的角度看去,應該是常年在暗夜裡活動的緣故,他的膚色有種雪一樣的冷白。
所以側臉、耳根、脖頸泛着的潮紅就很明顯,看着就……很禁欲。
宋婉慢慢湊近他,對上他的眼眸,他的眼眸中閃過一陣明顯慌亂,而後局促地看向别處,開始自報家門:“你可以喚我珩舟,今年二十了……”
“好了好了别說了,我不想知道。”她打斷他,把遮面的黑方巾重新怼到他臉上,“快把臉蒙上罷。”
“怎麼,你可是不滿意我的長相?”他震驚道,又将面巾一把扯掉,“可他們都說我長得好……”
沈行伸手攬過她的腰,讓她能夠更近地看他,低低道:“看着我。”
宋婉隻得順從地看向他的正臉。
他長相冷峻,膚色很白,鋒利的眉骨和瘦削下颌線侵略感十足,雖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卻沒有隐于暗夜的局促感,整個人清冷而出塵。
在這樣一個寂靜又暧昧的夜裡,他微敞的胸口急促又壓抑地起伏着,因氣質太過清冷,反倒顯出幾分被亵渎的颠悖感。
被她赤裸裸地盯着打量,他的心髒狂跳,脖頸和耳根都紅透了,像是在等着她的宣判。
宋婉思量片刻,決定還是先把他哄走為上策,便誇贊道:“是不錯,你挺好看的,我很喜歡呢。”
他不易察覺地松了一口氣。
宋婉忽然想到什麼,不放心又問:“我看見你的臉了,你會殺我麼?”
她從話本子中看過,像他這樣身份不明的江湖草野之人被人看了臉,那可是要殺人滅口的。
他垂眸看着她,聲音像從胸腔深處發出,有着令人酸麻的溫柔和憐惜:“從第一次見你,我就舍不得殺你。”
她記得這是他頭一回向她毫無保留地刨露心迹。
他的聲音溫柔清冷,萦繞在她耳側。
夢中沈行濕漉漉的眼、清俊的面龐愈發靠近,他伸手撫上她的臉頰,而後停在她的紅唇邊,夢呓般呢喃着什麼。
可下一刻,他口中忽然湧出鮮血。
宋婉驟然驚醒。
太難受了。
她按住胸口,急促地呼吸着夜色中的涼氣。
珩舟,珩舟。
她說不上對他是什麼感情。
自小在宋府,見慣了父親擡進一個個年輕的姨娘,那些姨娘起初都是笑顔如花,深得父親喜愛,可後來都漸漸失了寵,麻木的臉上總帶着凄涼的笑意。
所以宋婉她,并不是很相信有愛情的存在。
而珩舟……
他是她見的第一個外男,俊美出塵,又很懂她。
因為沒想着讓他娶她,隻是暗夜裡見不得人的關系,所以她在與他的相處中很放松,并不掩飾自己的離經叛道。
就在得知要替姐姐嫁人的時候,她也隻是不想連累珩舟。
可今夜,夢到他死了。
宋婉捂着心口,那個地方,很悶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