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今日有雨。

從早上到中午的時間裡天色幾經轉變，最終凝成烏泱泱一片。積雨雲聳立如高山，給人以一種錯覺，仿佛天幕很低，離人很近。雷聲隆隆，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被厚實的雲層壓住，極悶極沉。

和今天要拍的戲的基調很相符。

今天的戲是全片情感最激烈的地方，内容大緻上就是主角夏初和父母在醫院對峙争吵。台詞密度很大，對情感把握的要求很嚴格，演起來十分消耗心神。

要入鏡的道具長柄傘沾上了水滴，自傘面向着傘尾慢慢向下滴，在地上延出一條線。

喬昀低頭盯着那條線，突然分辨不出來自己究竟是喬昀還是片子裡那個通過離家出走報複父母卻隻能逃回童年住所的主角。

很快他又從這樣奇妙的心境中脫離了。

他是喬昀，不是夏初。

夏初有勇氣和父母争辯，有勇氣問為什麼父母不愛他，為什麼無論怎麼做他都比不上他們其他的孩子，為什麼要自私地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為什麼連自己的怨恨也是一種錯誤。

他像一把火，有勇氣撕破平靜的假象，把一切攤開來，有把樁樁件件清算得幹幹淨淨的決絕，哪怕到最後隻剩下難堪和猙獰的傷口。

而喬昀卻像蝸牛，隻是默默縮回殼子裡，不願意讓自己去想那些沒有結果沒有答案的事情。

*

劇情裡，夏初收到消息他父親病倒入院，急忙趕到醫院探望，心裡想到離家出走前的争吵，萬分糾結，十分變扭地想怎麼樣才能傳達自己對父親的關心。

然而等他走到病房前，看到的卻是——

對私生子笑得格外溫柔的父親。

那是他極少看到的，從前他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才得不到素來嚴厲的父親的認可，到現在他才知道，隻是因為不被愛罷了。

誰也不知道争吵的開端是什麼。

也許是生病，也許是心虛，他父親少見的對他也溫柔幾分。

“那件事情确實是我和媽媽對不住你，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夏初眼中燃着火焰，他已經記不起來身處醫院，失控大喊，“那我呢！我就活該成了你們的犧牲品嗎！”

“夏初！”剛剛到場的他母親嚴厲制止他。

以前的夏初會聽，現在不會。

他一邊流眼淚一邊火山爆發似的把這些年的所有期待所有落空所有怨怼傾倒而出，在他說完所有的一切後，病房很安靜。

就好像剛才有人猛地打碎玻璃器皿，發出尖利的一道刺響，哪怕過後耳邊仍舊有震動的聲響。

曾經他最愛的兩個人對此啞口無言，而夏初也不再期望那些得不到的東西，他深深看他們一眼，轉身跑開了。

*

喬昀哭得停不下來。

和他演對手戲、飾演夏初父母的兩位前輩誇他演得很棒，完全看不出來不是科班出身。喬昀表情木木地流着眼淚，大腦嗡鳴，連扯出最擅長的笑容感謝褒獎都做不到。

前輩知道他的情況是還沒有出戲，很體貼沒有放在心上，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他第一次這麼入戲，哭得手都在發抖，上一次情緒崩潰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等到他平複得差不多，沈珺葉走過來将一個紙杯遞過給他，指尖能感受到水的溫度，是暖的。

“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說你們兩個其實很像了嗎？”

喬昀默默喝水，等着她往下說。

“夏初這個人性格熱烈，甚至到了尖銳的地步。他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完美的家庭，但事實上并不是。他容忍不了原來很早以前父母都各自在外面有自己的家庭和其他的更為喜愛的孩子，而自己不過是保持所謂體面聯姻而存在的完美繼承人。于是他憤而出逃，不願意原諒根本就不愛他的父母。”

“他見到醫院的這一幕更是前所未有的爆發出來。”

“但他其實并不是直到真相揭露才明白他的父母不愛他的。”沈珺葉輕輕說。

“最初我自己寫這個本子就是因為看到了一句話，父母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其實能很清晰地看穿所謂大人的假面，判斷自己的父母到底愛不愛自己。”

喬昀的手還輕微地發顫，水杯裡小小的水面因為搖晃而漾起波瀾，他垂眸看着。

“他看起來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很早就知道，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很寂寞地在一個地方等他的爸爸媽媽找到他。”

“所以每當他安靜下來，總是會讓人感覺到距離感。喬昀，你很像他。”

沈珺葉頓了頓才說，“就連無法解開心結，隻能讓自己不去在意這一點也很像。”

甚至，喬昀把自己的真心埋在更深的地方。

沈珺葉沒說出後半句，她在等。

喬昀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自己家庭的事情，這一切隻不過是沈珺葉憑借蛛絲馬迹和敏銳的觀察力推斷出來的，她的感覺一向準确，不然也不可能隻憑一眼，就在人群中挑出了和自己本子主角擁有如此類似性格特質的喬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