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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衿是在寅時一刻回宮的。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深黑的天色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靛藍。
他踏上玉階,推開殿門。
殿内還亮着宮燈,像是在等他歸家一般。
陸懷歸躺在榻上,已經睡着,他背對着他,身軀微微蜷縮。
顧衿坐在榻側,靜靜看陸懷歸半晌,想起他夜裡提劍,臉上滿是血迹的模樣。
陸懷歸似是睡不安穩,眉心蹙着,不住呢喃着“不要”。
顧衿沒聽清他在說什麼,微微傾身湊近,才聽到陸懷歸在說,“不要死,阿娘……阿爹……”
顧衿擡指,輕撫陸懷歸的眉心。
他本不想吵醒人,可陸懷歸卻翻了個身,下意識伸手,環住了他的脖頸。
陸懷歸的臉抵着他的肩,這一次倒沒把他錯認成阿娘,而是含含糊糊地低喚,“殿下,我好恨啊。”
顧衿任由陸懷歸抱着,輕撫他的後背,淡聲問:“恨什麼?”
陸懷歸卻又不作聲了,溫熱的呼吸落在他的頸側,收緊手臂摟着他。
顧衿斂眸,陸懷歸睡覺也不安穩,不若下次也熏些安神香。
他一邊拍着陸懷歸的後背,一邊輕聲低哄着:“乖。”
陸懷歸還是睜眼了,顧衿還擁着他,帶着薄繭的指腹抵着他的後背。
許是有宮燈照着的緣故,顧衿冷淡的面容很是溫柔,桃花眼中也映着細碎的光。
“吵醒你了?”
陸懷歸聞聲擡眸看去,顧衿也低頭看他,搭在他後背的手正要抽回,卻被陸懷歸抱得更緊。
“殿下,”陸懷歸下颌抵着顧衿的肩膀,眼眸微睜,眼睫處盈落一滴水珠,“你回來了啊。”
顧衿輕嗯一聲,擡起指背輕撫他眼尾,拭去那滴淚。
“那戶部侍郎呢?”陸懷歸啞聲低問,“還有賬冊……”
“戶部侍郎身體沒什麼大礙,隻是些皮肉擦傷,”顧衿放緩了聲音,“賬冊都完好無損,不用擔心。”
陸懷歸垂眸,昏黃的光線落在他眼睑,留下一層暗淡的影。
他想起三皇子和劉貴妃的交談。
“這樣一來,太子就什麼都查不到了。”
“若是當年,那陸将軍聽話些,早早将賬冊交出,我們也不必……”
前世周澄卻告訴他,陸家功高震主,皇帝心生忌憚,方才下密令放火燒将軍府。
彼時他被滔天的仇恨沖昏了頭腦,并未細究便要為父母報仇。
如今想來,他是又被那周澄擺了一道。
不僅沒有為父母沉冤昭雪,還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
“殿下,為何你要先查賬冊呢,”陸懷歸微微側頭,灼熱吐息拂過顧衿耳畔,眸光晦暗不明,“好像,你事先就知道問題出現在這裡一樣。”
顧衿被他弄得發癢,卻也隻是眉宇輕蹙,沒把他推開。
顧衿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你之前說,熙公公是因不滿你父親未行賄,他才沒有派援軍。”
陸懷歸身軀微僵,“是。”
“那問題自然就出在賬冊。”顧衿沉聲道,“熙公公所收受的賄賂我們雖暫時不知,但也并非無迹可尋,隻需查出賬冊虧損與銀錢流向即可。”
“可殿下,那隻是件小事而已。”陸懷歸抿唇,“您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更何況,如今太子監國,有無數雙眼睛盯着顧衿的動作。
顧衿總不能為了這事,把朝堂翻個底朝天。
“不是小事。”
陸懷歸的臉又被顧衿掰過來,捧在掌心。
他隻能一眨不眨地同顧衿對視,抵額相對,“唔。”
“隻要是你的事,就都不是小事,”顧衿說,“更何況,這一事事關國庫,早晚都要查清楚的。”
陸懷歸沒講話,怔怔看了顧衿片刻後才啟唇:“殿下,你會騙我嗎?”
“不會。”
陸懷歸垂眸,“真的嗎?”
顧衿又安靜下來。
他久久都沒等到回答,摟着顧衿後頸的手也垂下去,自嘲地笑了下,“我知曉了。”
要求對方毫無欺騙隐瞞,這種事,他自己都做不到。
更遑論他人。
小指蓦地被勾住。
陸懷歸微怔,擡起頭來,看着顧衿。
顧衿神色依舊很冷,淡漠的目光盯着兩人相勾連的小指,薄唇微動。
“拉勾,我不騙你。”
陸懷歸的唇張了張,竟有些失語。
直到顧衿松開手指,陸懷歸才眨眨眼睛道:“難道不該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嗎?”
“……”
陸懷歸見顧衿不說話,又重新勾住顧衿的小指。
顧衿擡眼,與他對視。
“殿下這都不會啊。”陸懷歸眼眸微彎,重複了一遍拉勾的動作,嘴上念着,“拉勾上吊,殿下永遠不會騙我。”
顧衿指尖顫了顫,低低應一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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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堂上便炸開了鍋。
昨夜禦書房猝然走水,太子妃又發瘋一樣地刺殺長公主。
這一切的異樣,似乎都是從顧衿監國開始的。
顧衿着朝服,并未坐于龍椅上,而是負手立在百官面前,聲音冷沉:“諸卿可有事要奏?”
百官皆以目視地,緘默不語。
倒是三皇子拱了拱手,“皇兄,臣弟有事要奏。”
顧衿淡淡看他一眼,“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