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動。”吐氣犀利中藏着綿意,是容情強勢的溫柔。
絹帕上清水泠泠,化開了層層油彩,卻将面上心間的顔色攪得繁複雜亂。
蘇時傾不敢直視容情的眼睛,好不容易才能僞飾喉骨的異動:“怎麼好麻煩容二小姐親自勞力?”
稱呼生疏了。
是因為蘇時傾避不能避、逃不能逃,隻好在言辭上刻意。
“這裡不是将軍府、不是千帳營,沒有什麼容二小姐。”這麼生分做什麼?
蘇時傾恪守心禮地重說:“怎麼好麻煩……師姐為我卸妝?”
蘇時傾和二小姐沒緣分,卻和抱樸守劍宗的師姐有羁絆。
容情依舊,為這一聲“師姐”歡喜:“你向我呈演一出好戲,我為你卸妝,也是應當。”
有心回饋是真的,可顫顫不可久持的心力,卻好像急于确定着什麼事?
絹帕抹去蘇時傾的眉粉與眼影,可容情沒有繼續改換别處擦拭,而是往複循環地隻摩挲那一處。
絲緞早已經染污了油彩,不去洗幹淨,隻能夠越卸越髒。
怎麼會呢?怎麼會沒有易容?
怎麼會真的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
蘇時傾的喉骨不異動了,已經明白容情舉動的真正意義。
隻笑着,寵溺她的荒唐、寵溺她的失禮:“師姐,你再這樣擦下去,我的臉該要破皮了。”
被蘇時傾慣縱得心虛,容情按捺眼眶中的潤意,把髒了的絹帕丢到蘇時傾懷中:“幫你卸妝,還挑三揀四?是我對你太好了!”
蘇時傾揣着明白當糊塗:“你對我,當然好。”
如圈中白羊一樣,蘇時傾的這份溫順招人憫,讓容情不好進一步放肆發火。她吞吞吐句,學着軟了姿态:“抱歉……你和我的一位故人朦胧中很像,甚至有時候把你當成了他。”
不見蘇時傾驚詫:“我和蘇一野很像嗎?”
“你知道蘇一野?”容情乍喜,心間燃起期冀,難道他和他之間認識?
“聽容将軍提起過。”蘇時傾囫囵真相,說着不是謊的謊。
原來是這樣。容情苦笑。
仔細想想,他和他當然不可能認識。蘇一野能認識什麼人,她和哥哥哪還能不知道?
怪她多慮了。
蘇時傾不知道如何寬慰容情,嘴口微啟微張,在承認真實身份這件事上,缺少勇氣。
容情不知道蘇時傾的掙紮,她兀自也在溺境之中:“論長相,你和蘇一野是一點都不像的。”
不等蘇時傾有什麼反饋,容情直把心頭遺憾陳述:“就是感覺——你和蘇一野給人的感覺很像。你知道麼?你明白麼?感覺。”
容情眼底流轉着淡淡的悲戚,渲染得蘇時傾也錯覺,自己已經死透了。
“脾性的感覺?”試着搭話,将常相伴的溫柔藏進慰問的話語聲裡。
容情點頭,繼而搖頭。
“習慣的感覺?”也想知道,過去和現在的自己,在她心裡是如何樣子的?
容情點頭,又再搖頭。
蘇時傾還想再猜,被容情搶去了話:
“一野死了之後,我患了場大病。魂離魄散,渾渾噩噩,倒四颠三。聽哥哥說,縱是那樣病頹的情況,我還念念喃喃着一野的名字。可病治好了,我記憶裡關于一野的一切,就隻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
“他的模樣他的脾性他的習慣,都像逝水蒸騰。是我抵不過磨難,把往事記得岔了。”
“我央過哥哥,央哥哥說說他,任何事都好。哥哥怕我耽溺傷痛,想盡辦法逗我開心,才把我送上了抱樸守劍宗。”
蘇時傾在旁聽着。那挑明“自己就是蘇一野”的陳詞,就快到嘴邊了。
他對在乎的人好,是不求報答的。
但所獲得的最值得的事,莫過于現在知道:曾經交付的沒有空廢——自己在乎的人,也是同等而真切地在乎着自己的。
容情說完了心底話,自覺抱歉:“對不起。我把你當作别人、把你和故去的人相比,還懷疑你……你該生氣了吧?”
“我不生氣。我很高興。”
高興?怎麼會高興呢?容情不解。
估計是氣傻了,又不好拂卻自己面子,才裝作不在乎的樣子。
容情更是内疚,想拿回擲在蘇時傾懷中的絹帕,繼續幫蘇時傾卸妝。
既然答應了幫忙的,就不能做事隻做一半。
蘇一野是蘇一野,蘇時傾是蘇時傾。
容情不會再弄錯了。
倒是不知蘇時傾此刻,反而渴望着她,就把先人後人當作一人。
芊芊秀手伸到半空,還沒有拿回絹帕,被忽至的大聲嗓唬了回去。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情妹妹!可被我找到你了!”
這個說話人的音色明朗,蘇時傾曾也聽過。
偏頭去看,來者奕奕神采,履金帶、大紅袍。
是招搖孟浪的谷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