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時傾鐵了心,不顧一切,決定了要上台。
他先是推開了容錯、推開了那雙攙扶自己的臂膀;而後半虛半實拍了拍容情的手,那雙手剛照料完自己的傷,仍未離遠。
對于蘇時傾而言——
隻要安撫妥了心上在意的人,就等于吃下了定心丸。
什麼事都将不值得畏懼。
容錯容情舍不得,舍不得他再上台不要命地打。但是一邊“舍不得”,又一邊給足了尊重,對蘇時傾要走的、要選的路途不予阻攔。
蘇時傾就這麼滿衣裳染血、遍周身纏紗地,準備再次登台去了。
步子邁得不快,倒勉強還算穩健的。
結果正是這樣的慢速度,叫他和這一場比試的對手,于台階處碰了個照面。
蘇時傾步步小心,所以垂着眸眼走的路。遇上碎樂坊執音娘子的時候,先是聞到了她身上染的香氣。蘇時傾對香料也沒怎麼研究過,說不出什麼贊譽的詞,隻覺得聞到的味道比春夏秋冬各季的花香都要香。
馥郁,卻不濃烈。恰到好處。
也不知是不是偏感術習練得多,有了習武者的慣性?所以他多深吸了一口氣,記住了這股香氣。
聞到香氣,哪怕垂着眸也該知道,是前頭快撞着人了。于是蘇時傾稍稍把頭擡了擡,本想看準前路,卻瞧見了散發香氣那人飄起的裙擺。裙擺是淡淡淺淺的紫色,被行進動作震蕩得掀動。步子不太急,但就這麼巧地,裙擺輕輕悄悄拂過了蘇時傾的靴面。
蘇時傾徹底将頭擡正,這下撞上的不僅隻是衣裳足履,還多了執音娘子晶亮閃閃的瞳眼。
大抵是覺得冒昧了,蘇時傾退開一個身位,離香氣和裙擺都遠了些。
有意讓碎樂坊的執音娘子先行。
隔了有片刻,執音卻還沒有上台。看她略略啟唇、微微克制的樣子,像是吞咽了原本想說的話,最後隻就此情此景留一句客套:“謝謝。”
似乎是個溫柔的對手?蘇時傾回以一個不尴尬的禮貌的笑。
心下猜度着,這一場比試應該不會像上一場那樣,是落得傷痕累累的硬仗了罷?
雙方上台就位,至此互相都彬彬有禮。
蘇時傾這一邊不需要做什麼特别的準備,隻等個好時機,抽不染劍出鞘便能開始。
但是,執音那一邊的準備,好像要繁瑣得多得多。
是多得多得多得多——
不理會外人是在等、或不在等,執音旁若無人地順理着身後的裙擺。
方才碰上蘇時傾時,她沒升起順理的念頭,這會兒離蘇時傾遠了,反而講究起來。
真是奇怪。
将裙擺捋到同側,執音迤迤然跽坐而下,而後将七弦琴平置于腿上。
執音已然習慣這樣的姿勢,可卻把蘇時傾給看累了。他甯可在梅花樁上練習八卦步一天,兩天都行,也不願意負荷着重物跽坐——那樣坐着腰肢疼、屁股疼、膝腿疼——真難為執音一個女子要如此進修音律。
執音不知道蘇時傾的腹诽,隻走心細緻地調音。
校正了宮商角徵羽,順化了五行天地人。
許是香氣迷離、或又是琴音魅惑,竟招惹來一隻七彩的翻飛蝴蝶。蝴蝶不懼怕執音,在她的肩頭點點之後,栖息停留在絲弦上。
本就沒幾分戰意,這招惹來了蝴蝶,場面更不像要比試的樣子了。
執音很溫柔,沒有擡手去趕,而是略略壓低頭、吐息出風,把彩蝶吹飛、離遠台上。
一點兒都不急切,她慢慢悠悠地很有閑情,似乎把武林大會的比試台當作了遊樂賞玩的觀景地。
蘇時傾的忌憚,竟也一時間被平複。他有絲絲直覺覺得,執音是故意那麼悠哉、那麼慢的——是為了留給傷重的自己,多一點點喘息的時間?
眼前有一副遊人畫景,不由得也不忍心拔劍,去破壞如此好的間歇時刻。
兩人明明萍水相逢,卻心中所想不謀而合。都磨磨蹭蹭起來,即使判官沒頭腦地在催促,也各自維持着節奏,就是不開打。
台下的看客有些站不住了,最站不住的還要屬容情。
容情問哥哥容錯:“他們……在相互試探對方的耐心嗎?”
是戰術?
“不是,”容錯慧眼如炬,征戰多年沒見過這麼悠然自得的試探,“是在純休息。”
容情樂了,很高興,沖着台上的師弟大聲支招:“時傾時傾,她在休息。你快趁機拔劍!”
重傷之人要行非常之道,偶爾偷襲一下也是策略。
容錯卻不這麼覺得,趕緊按住了亂出主意、帶亂節奏的自家小妹:“别鬧!這一場比試,時傾未必好赢。”
“碎樂坊執音休息着呢,沒有要打的意思。這還叫不好赢?師弟又不是真不行了……”誰都能歇菜,唯有師弟會有戰力的。容情如此相信着。
“壓根不是‘行不行’的事!”容錯糾結的點不在這兒,他也甯可相信蘇時傾是仍有餘力的。
“那是什麼?”
“對手是碎樂坊的執音娘子。”
容情暫時遲鈍,把要緊的江湖順位之類事項遺忘了:“唔,好像聽說過。”
容錯無奈,苦笑道:“碎樂坊的故事,我為你講過百八十遍了。當初,要不是你嫌棄練琴比練劍苦,估計早就是碎樂坊的子弟了!”
“啊!是那個碎樂坊!”容情赧然,被戳穿舊時囧事,怪不好意思的。
大梁朝的樂坊有很多,難怪容情會記得有偏差。但是江湖中的碎樂坊,旁的組織不敢重名,就隻有那大名鼎鼎的一個。
一經提醒,容情已而記起來了關于碎樂坊的宗門故事,可周圍還有很多看熱鬧的,尚不知悉江湖的紛争糾葛,紛紛來問台上的女子是什麼來頭?也想聽一聽故事之外的轶事。
容情縱使聽過了很多次,也仍又一次對着容錯作蠻撒嬌:“哥哥快講嘛——再講一次,就一次。”
容錯能有什麼辦法呢?自家府上的二小姐,端的還得自己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