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覺得應該做一下水見式。
“發”同樣是我很早就莫名其妙學會的技能,不過他們不教,我也暫時不會想什麼必殺技的事情……現在的話,苦澀的味道正适合我。
不然這懶人沙發坐起來就太爽了。
抿了一口杯子裡味道炸裂的飲用水(根本不需要葉子,我又不是操作系或特質系的),我又開始向席巴接着“倒苦水”——
“他把人類的需求分成了五層,就像一個金字塔。”
“最底層隻有生理需求,包括呼吸、水、食物、睡眠、性等等。”
“然後是安全需求,包括人身安全、身體健康、工作保障之類的。”
“下一層是情感和歸屬需求,内容諸如友情、愛情、親密的性。”
“再之後是被尊重的需求,這一點不分來自自我還是别人。”
“最高的一層……則是自我的實現。”
一口氣說完,我停頓了一下,接下來就是正文了——
“我的話,隻要生理的需求能得到部分的滿足——我是說呼吸、水、食物和睡眠這些,有一些保障就行——就能感到無限的滿足和懈怠了……所以在家裡……非工作和認真學習的狀态,可能就比較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也就是發呆或開小差。”
生存就足以。
歸屬?成長?
……笑話。
下班的時候注意力渙散不是很正常麼?
我又不是每時每刻都活在戰争前線。
席巴根本不懂,不上班,也不用看群消息的人生是多麼快樂!
——一點孤獨,足以永恒。
不過,我說的這些絕對不是示弱,也絕對不是訴苦。
我隻是陳述了前一份職業的現況而已,沒什麼特别的,各行各業不都基本一樣麼?
隻有超級低需求的人可以勝任——我說的是勝任而不是忍耐——新時代的這些越來越惡心的工作。
在下不才,應該就屬于(或者說适應成了)這類人。
且嚴格意義上說,臨床工作甚至是一份呼吸、水、食物和睡眠的永久性四聯剝奪實驗。
至少,我們是根本得不到這些基礎保障的。
嗯,是的,我甚至認為我們的“呼吸權”也和别人并不平等。
防杠,難道我們喜歡戴口罩是因為我們都長得醜,怕吓到患者被投訴?
……好吧,真的真的不好意思,其實這是發生過好多次的問題,我向顔值較低的同行們緻敬,你們真的很不容易。
一直以來都辛苦了,你們就是最棒的。
沒人會喜歡空氣傳染疾病吧?而且病房倒是24H都開着合适的空調,醫生辦呢?
口罩(尤其N95)和隔離衣……其實完全可以被當做一種刑具吧?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我有點傲慢了。
——畢竟都是我們自己選的,有什麼可抱怨的,啊哈哈哈哈。
“還是聊點輕松的吧……爸爸你平時喜不喜歡看電影?”我又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想到我接下來還要說的話和疑似能馬上得到的解脫,我真的非常高興——看到席巴搖頭,我順勢就開始了我的安利,“我看過次數最多的電影是《發條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矣。
其實我應該感恩他願意聽我說這些廢話。
謝謝你,席巴,我老闆就從來不關心我的心理健康……
“不過我應該先給你介紹一個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巴浦洛夫。”很遺憾,看席巴的表情似乎并不認識他,好吧,大概是這個不科學的世界根本配不上人家,我還是先接着說吧,“他是個很偉大的科學家,醉心研究,甚至曾經說過‘幸福是沒有意義的,狗就意味着全部’之類的話——因為狗是他的夥伴和主要實驗動物——直到臨終還拒絕探望,說什麼他很忙,正在死……是的,他忙着觀察自己的死亡,畢竟他同時也是個醫學家。”
我向席巴科普了巴浦洛夫做的消化系統和條件反射、聯想學習的研究。
講道理,被動保組織聲讨的應該是我們這些隻會生産學術垃圾的廢物才是……
即使遭受經濟和名譽的全方位打擊,巴浦洛夫也并未被真正打倒。
作為人類科學家,真讓我自慚形穢。
有時候我真的不好說。
毛子和種花的骨頭,到底哪邊會更硬。
“早在世紀初就有心理學家假定,某種行為反應(R)最可能在行為對象被施以相同刺激(S)的情況下重新出現。”
我說的當然是現在的這個世紀。
“巴浦洛夫成功證明了這一點,而這部電影正是以此為靈感,講述了一名邪惡的罪犯經曆‘治療’、最終‘痊愈’的故事。”
我又喝了一口水,稍微回憶并整理了一下思路就開口了——
“故事的一開始,那人隻能從不當行為中獲得刺激而非羞恥和罪惡感。”
“欺負流浪老人、飙車、傷害跟班、謀殺,那人什麼都做。”
“不為錢、權利或其他回報,不為亵渎法律和秩序……那人隻為最原始也最簡單的快樂,一邊幹壞事還能一邊唱歌。”
“是的,那人還喜歡高貴優雅的古典樂。”
貝多芬是那人的偶像,那人聽着偶像的歌幹了很多壞事……是真的壞事,家人們。
“在電影的其中一幕,那人入室搶劫、帶頭輪|奸房屋女主人時,唱的歌還選了一首很知名的歡樂風作品。”
其實是《雨中曲》,一部影視經典的歌舞片。
我停頓了一下,我還是繼續說下去了——
“其實這部電影改編自小說,那段内容是小說家的真實經曆——他的妻子被四個闖入家中的人搶劫并毆打至流産——他說寫這段的時候,必須先把自己灌醉才敢動筆。”
其實就是米國大兵啦,入室搶劫還打孕婦什麼的。
我跟着輕聲哼了一段《雨中曲》,不過可能是覺得劇情尺度過大了,我注意到席巴微微皺起了眉。
哼,他懂啥,極惡的場面就是要配極美的音樂,在這之後的影史上,不喜歡聽古典樂幹壞事的人那都不好意思叫自己是變态大反派好嗎!
順便一提,我早早也已經想好了如果以後上工幹事的BGM——我要選貝多芬的月光三!嘿嘿……
“咳咳,當然,之後那人被跟班背叛,就被抓去坐牢了。”
“入獄後,裡面的神父試圖感化那人,但是不起效果,那人在誠懇地念《聖經》時,腦子裡仍在想象一些黃暴畫面,比如把自己帶入酒池肉林的貴族,或者鞭撻神的士兵,不過那人裝得很好,沒人看得出來。”
嗯,那人是真餓了,和耶稣都能玩起普雷。
“為了快速出獄,那人主動答應了接受特殊的藥物注射和行為矯正……當然,具體内容是對那人保密的。”
“這個實驗的目的是讓犯人在産生黃暴想法時出現生理的惡心,以使他們對社會無公害,是政客為了選票搞出的操作。”
我得很努力才能憋住我諷刺的笑容,因為我已完全陷入了回憶。
一幀一幀,我當然記得所有的畫面。
“比如在催吐效果下被迫——也就是眼睑被強制撐開地——持續觀看黃暴、反社會和反人類的視頻,背景音樂則是那人最喜歡的古典樂……逼得那人都大叫作曲家隻是寫了歌,音樂是無辜的。”
那段我記得尤為清楚,納粹集中營内容的黑白畫面,配合快樂的第九交響曲。
果然“黑色貝九”才是真正的《黑暗奏鳴曲》啊!
那個“魔王”一定是人類,因為人類(和人類的藝術)才是最“邪惡”的。
“總之,治療非常成功,那人的大腦獲得了S-R的聯結。”
“在展示環節中,那人無緣無故被打,本能想反擊,卻感到惡心,最後隻是彬彬有禮地收回了自己的拳頭。”
“那人看到脫衣舞娘給他表演,痛苦到滿地打滾,對,那人當然也陽痿了。”
怕了嗎?男人聽到這個詞都會本能地害怕吧,嘻嘻。
好吧……席巴的表情紋絲未動。
“雖然神父認為善良應該發自内心的自由選擇,那人在沒有選擇餘地的情況下停止作惡,根本不算善良,失去了選擇道德的能力,那人也就不能稱之為人……”
“但參觀的政客們隻在乎實際的社會效果和選民的支持率,并認為這種治療應該推廣。”
“然後那人就被釋放出獄了。”
怎麼說呢,隻看立場,我既不支持政客,也不支持神父。
懲罰一直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啊……到底要讓受害者寬慰、讓罪犯痛苦,還是讓社會穩定?
剝奪所有暴力和反抗暴力的能力,當然也就消滅了暴力。
剝奪所有性的能力,當然也就消滅了性犯罪。
消滅所有的電影,當然也就消滅了青少年從“暴力電影”中獲取靈感進而犯罪的可能……
但“暴力電影”才是先從社會獲取靈感的那個啊。
沒錯,這部電影當初也受到了類似的攻擊,導緻下架了。
按照這種說法——消滅全人類,當然也就消滅了人類的惡行。
所以,我其實并不讨厭動保組織的理念,在潛意識裡,他們也許擔憂、恐懼和想幫助的,正是人類未來可能遭遇的待遇。
我确實是人類全肯定派和社*主義者,但同時,我也有着較為消極的揣測:在追求生産力進一步解放的這條道路上,人類也會越來越像隻有社會性而沒有自私性的機器……
成為發條,就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橙子了。
不過,如若為“發條”設定“種族存續高于一切”的最高指令,它不也依舊符合“獸”的定義麼?
生命不應僅限于碳基,人類對現實的諸多界定,都正在被人類自身突破着。
當然,也有逐漸縮小的,因為我們的社會确實正處于“過度化”。
現實是個巨大的麥門,效率、可預測性、可計算性和控制,一切都是這樣運營的。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能相信灰姑娘的故事,“愛”“情感”“理想”“信仰”或者說“意識形态因素”有着可以跨越階級的力量。
在那個黃金的年代,醫院的盈虧都由國家兜底,醫生的勞動得到社會的認可,而且和收益不直接挂鈎,所以醫患關系也特别和諧。
再後來,大家開始隻相信門當戶對、個人身份、存款和階級的勢均力敵。
追求個人力量、金錢、收益、效率、功能和實用主義的同時,評價人類的體系也越收越窄。
對于我們也一樣,自負盈虧讓我們變成了績效動物,然後是工分動物、DRG動物……
嗯,我很明白,生命不是無價的,它一直是極其廉價的,隻是在醫院裡很昂貴而已。
擁有健康的人并不會意識到,健康有多寶貴。
我們很愛糧食,因為餓過一代。
我們以後會愛健康嗎?
因為……已經沒有餘力了啊。
錢、錢、錢……
錢很偉大,這是理性的人類親自造出的神明。
錢很偉大,這是偉大的人類親自造出的敵人。
錢很偉大,這是愚蠢的人類親自抛棄的自由。
……好像已經扯太遠了。
不過神父和政客之中,我确實更不理解神父。
他說的也有點過于自由了,這家夥好像不是很懂“社會契約”的基本道理——人本就不可以絕對自由地選擇善惡,絕對的自由是必定排他或損他的,而人天生就是社會性動物——大概是因為《聖經》念多了就有點老年癡呆。
罪人需要的,已不是内心的真實忏悔和神(和神的代行者)的審判或寬恕了。
不管是神父還是教皇,他們早已不再是統治階級,也不再擁有統治被統治階級的國家、法律和道德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神父都是這個蠢樣,至少相比之下,政客的形象倒是非常标準(指“一切為了選票”)。
不過得說明,我們都不客觀。
作為一個和他們出身背景相差甚遠的唯物主義學者……我既不相信神父代表的自由意識,也不相信政客所追求的那種強決定論。
所謂的、普世善惡和道德的觀念也好,不斷進步和細化的現代法律也罷,最初,不如說确實是自然選擇了更團結所以集體力量更強的那些人類的基因。
——我也支持《自私的基因》所說的道理:我們都隻是唯一的目的——我是說繁衍——的載體罷了。
雖然這聽上去很強決定論,但實際上我是弱絕對論的支持者哦。
——基因變異為進化和繁衍帶來了很多好處,所以也必須承受它的代價。
世界上會存在第一個陶淵明,就會存在無數個陶淵明,會存在第一個丁克或同性戀,就會存在無數個丁克或同性戀。
在本我和超我之間,我相信自我的存在……且它不總是像一根牆頭草。
“……之後的劇情急轉直下。”
“那人被父母趕出家,被流浪漢和當上了警察的前跟班毆打,最後意識不清地來到了當初那名入室搶劫和奸|殺案受害者的家。”
“由于那人之前作案時戴着面具,所以沒有被收留那人的……作家認出來。”
高潮就要來了。
我好興奮啊,等下可以申請一頓電流毒打嗎?
……已經,有點上瘾了。
“那個作家其實也不是好心,隻是有利可圖罷了——他想借那人的例子寫文章煽動群衆,去抨擊當權黨派允許特殊治療的不自由、不傳統的行為——直到那人最後還是暴露了。”
所以說這世上也許本無真相,隻有視角。
所以說這世上也許本無正義,隻有紛争。
“故地重遊的那人放松下來,于是唱起了同一首歌,作家聽到并想起了受害的記憶,也認出了兇手。”
“巧妙的是,那人還換上了受害者當時的衣服,這象征着身份的完全颠倒。”
身份又真的颠倒了嗎?他們兩個都已經是音樂的S-R奴隸了,标準的冤冤相報何時了。
暴力真的被抑制了嗎?當強者被迫成為弱者,原來的弱者随之變為可以報複的強者,暴力就在原地打轉。
“那人不知自己已經暴露便安心接受了采訪,于是作家知悉了那人的弱點,把那人鎖在房間内循環播放了那首音樂。”
“快樂的助興曲現在隻能讓那人感到惡心和折磨,于是那人隻能跳樓自殺……不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活下來的那人随着采訪的公布反成為了風雲人物。”
“家人和政客都奉那人為座上賓,隻為讓那人幫助消除采訪造成的負面社會影響,沒人在乎他以前犯了什麼法。”
“政客為此控制了作家,還找來了專業的心理醫生幫助那人恢複。”
喝完杯子裡最後一口水,明明講到了結局,我卻想起電影開頭經典的庫布裡克凝視——那人手中就有一杯飲料。
“最後,在病房裡,媒體們紛紛出現并拍下了政客和他握手言和的照片。”
“他們推來了巨大的音響設備以再次播放那段音樂……那人的臉龐也重新扭曲起來。”
其實我看《發條橙》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有不安的感覺……
與其說我沒病或者痊愈了,不如說我徹底壞了?
這其實也是一部有教育意義的片子,可以隐喻人充滿單純破壞欲的幼年期、逐漸明白事理和為人禁忌的成長期,還有步入社會後no body care(沒人在乎)、必須适應真實法則的階段……不知道席巴聽了有沒有什麼觸動。
“啊,沒錯,那人被治愈了,又可以開始幻想性行為了。”
我也在幻想死亡了。
“那人說,i am cured(我被治愈了)。”我跳下席巴的懶人沙發,站到了他面前,“……I am cured.(我痊愈了。)”
我已經痊愈了……
所以你無法再治療我。
我已經痊愈了。
就請處理掉我吧。
我不敢看他的臉了。
不看的話,他也更不容易心軟吧。
唉……講了這麼多,我已經很累了。
其實講到一半的時候,我就已經什麼也不想繼續說了……覺得很沒意思,也沒有必要。
我從不在意半途而廢,也沒有對圓滿儀式感的要求。
之所以還是講完了。
也是因為席巴說他會耐心聽。
難得開了頭,就應該好好地結尾。
我聽到席巴做了一個深呼吸,也許下一秒就會把我的心直接掏走。
雖然已經死過一次,但以他的速度,絕對和心梗的緩慢體驗不同吧?
我也是有點期待的。
“……所以,這就是你說的,讓你覺得家裡會更好的地方嗎?”席巴又摸了摸我的頭,這次搭上來的重量更重,但摩挲時又更慢更輕。
……呃,這是什麼情況,和我預料的完全不一樣呐。
好吧,答案是“其實并不是”,因為我确實主動選擇了自己的職業,也就失去了說它不好的資格吧——感覺席巴好像直接跳過了電影的這段啊,就這麼不感興趣嗎,我還覺得這部片子很适合揍敵客呢……嗚嗚,抱歉,我真是一個殘念的、沒用的話痨——但暴露我認識“流星街”有影響主要劇情的重大風險,我繼續沉默地思考怎麼回答他。
他也沒再開口,視線一直垂在我的頭頂。
其實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一種開門見山式的直接暴露了吧?
畢竟“侑路伊·揍敵客”沒出過家門,又能認識什麼比揍敵客更差的地方呢?
現在,又兜了一圈别的問題,席巴也終于不和我繼續演了……還不能确認嗎?
不隻是念的問題,應該說根本就不是念的問題,是我“記憶”的問題呀。
還要我再說什麼呢?
我已經什麼話都不想說了。
就不能利索地把我殺掉麼?
無聊。
……抱歉,估計還是我的問題吧。
所以我必須負起責任。
所以我必須再次溝通。
“……伊路米剛剛說,我不想被替代。”打破沉默,我重新開啟了下一個相關話題,“不可替代的人……是他。”
我根本不存在。
我是路人角色。
“不是我。”我鼓起勇氣再次直視了席巴。
剛說出口我就有點後悔了,他會不會誤會我是在威脅他之類的……
呃,但我對伊路米又沒有什麼影響,而且我這麼菜,又談什麼實際威脅呢,隻是無意義地杞人憂天一下罷了。
“……那隻是你以為而已,侑路。”席巴突然莫名其妙地豎起了手指,“你知道為什麼……你天生就會念嗎?”
我愣了一下便用上凝——他寫出了一個具體的日期。
我算算……那個時候我和伊路米還在基裘的腹中呢。
不是很懂,不過我也沒有反駁他第一句話的欲望——反駁也沒用的——話說我怎麼可能懂這種事情啊……
我才***最想問了好吧。
“好奇嗎?”他接着問我。
我立馬點點頭。
“那不如直接去問她吧。”席巴徹底揉亂了我的頭發,卻反開始幫我整理,“我想你媽媽一定隻想親自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