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樹端過服務員托盤的一杯香槟,單手插兜在門頭站定,一一打量過去,找到了一頭黃毛,而後漫不經心移開視線。
開始與周圍人寒暄,視線有意無意都往剛剛的方向瞟,莊園主人看到他後,舉着酒杯和旁邊老頭碰了碰,随後輕擡酒杯遙指謝樹的方向。
主人和老頭微笑着穿越人群,謝樹擡眸,黃毛不見了,臉色頃刻微變,又看着已經到了跟前的兩人,轉瞬與人談笑風生。
“謝先生,昨晚休息好嗎?”主人滿臉紳士,眼神分明戲谑,
“招待備至,我很榮幸”,謝樹從容敬酒,有序回應。
不就是惺惺作态嗎,誰不會?
主人抛磚引玉,“昨天謝先生的大手筆,答謝宴自然不能苛待,今晚還有一場更刺激的,不知謝先生能否賞臉?”
謝樹嘴角擒笑,昨天的是一場公益性質的拍賣會,老狐狸胃口不是一點點,還想套錢。
暗自思考了一小會,裝作很難抉擇的樣子,搖搖酒杯,無可奈何地回答:“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等你。”
回到房間,已經命令傭人打掃了兩遍屋子,昨晚那女人的香水熏得他頭暈,談判三句,一張支票下去,他安心在沙發上過了一夜。
做戲做全套,今早她離開的時候是眼神幽怨、弱淚三分,扶着腰杆挺出去的,引得前來收拾的傭人眼睛珠都要輪圈了,何況那床上更是戰況激烈的樣子。
謝樹推門,遠眺莊園城堡台階下的模紋花壇,剛好有園藝師傅架着可移動樓梯,修剪着外圍較高的黃楊,起手刀落黃楊尖齊刷刷掉落,白色圍欄以外是一望無際的葡萄架,一行行整整齊齊延伸到緩坡下的村莊河流。
葡萄田野和花壇營造了一種規整的秩序感,也充滿着近乎強迫症一樣的桎梏,卻在餘晖籠罩下的迷霧村莊裡打破邊界,歸并為極簡的人造自然藝術。
謝樹暗嗤老家夥擁有這一大片将近萬畝的莊園,用來彰顯家族長盛不衰,卻也是個摳搜貪心之人,他轉身靠着欄杆,等待電話接通。
光芒穿透的手掌泛着金色在欄杆上點了兩下。
“喂!”
“喂,柯叔,推斷沒錯,他在這裡。”
“你注意安全,隻是試探階段。”
“我有數。”
深夜的地下酒莊,地毯一路鋪到台階,盛裝出席的女士頭戴簪花,高跟鞋踩過暗色印花,謝樹進門就有傭人過來引路,他看了一眼大廳的酒架,吊燈的燈光綴在酒瓶上,明亮裹挾着厚重感,淡漠凝視着下沉圓台中心載歌載舞的盛況,一群雍容奢華的人跟着舞動。
原來這才是重頭戲,年份原漿的珍貴葡萄精釀都拿出來招待了。
轉過弧形樓梯,進到另一個包廂,所有人例行檢查,收了手機和通訊産品。
明面上的私人酒莊,實際上的地下錢莊。
德國的博/彩業和中國澳門一樣是合法的,至于黃毛為什麼不選離内陸更近的澳門,身影出現在這裡,很耐人尋味。
謝樹解開紐扣,步履從容,引路者也不語,跟在他身後,但憑差遣。
這裡有冷靜的人、有眼神狠厲的人、也有紅眼喝彩的人,狀況比外面的舞者更引人注目,都是狂歡,但是裡面暗壓着刺激氛圍,群體狂歡和個人狂歡的鮮明對比。
骰子一擲,籌碼一推,牌面一開,運氣既是天定也是命運。
謝樹站定,在一處桌面停下來,因為有要離桌的人,他沒有坐下來,而是觀察着離開者的表現。
賭徒成不成瘾,最大區别就是能不能在赢了和輸了的狀态下,站起來離開牌桌,說走就走,完全不受幹擾。
但是人都有劣根性,極緻的輸會喚醒從頭再來的欲望,無數個從頭再來後就會永遠失去這個資格;
極緻的赢會刺激運氣爆棚的雄心,遇到馬失前蹄時帶來的不真實,會更加助長想要赢的心,瘾就産生了。
所以,赢或者輸都不是最終正确的方式。
隻有不賭,不賭就不會輸。
隻有不賭,不賭就不會赢,不赢也就不會輸。
離開的人和他一樣,閑庭信步地和迎面的謝樹打了一個口哨,白色衛衣套休閑西裝,一手還轉動着衛衣帶,頭發微卷的北歐人,皮膚白雪,嘴裡嚼着口香糖,也怕是來這裡混日子,見見世面的。
謝樹朝引路者勾手,“你們不應該隻是這樣的規模。”
這裡的規模不單指場地。
“不知謝先生今晚……”
“三百萬!”謝樹雙手插兜,面無表情,聲音斬釘截鐵。
不就是入場券嗎?他今晚備了足夠。
而他的身份是有目共睹的,也就省去了多此一舉的資産證明流程。
接着引路者點點頭,熟練地躬身紳士手無限放低邀請,“這邊請。”
又是一個旋轉樓梯,視距瞬間拉高,頂層明顯往裡收窄,便可以窺探剛剛一樓的全貌,謝樹居高臨下看着圓台舞者,此刻他們更像趨之若鹜的鳥群,随便驚擾都能做四散。
二樓的賭徒更是像一步步步入殺豬盤的豬猡蝼蟻,德國的賭博不似拉斯維加斯後來居上,而是久負盛名,瘋狂都被地中海氣候的暖濕氣流常年壓制,更沉穩也更少為人知,可能這也是黃毛選擇這裡的原因。
況且,歐洲地區的賭博會偶爾會與各種體育項目一起,足球、賽馬等。
參與者大都正裝出席,歌舞戲劇在旁上演更是助興常态,反而是上層名門貴族裝點門面的另一層掩飾。
虛榮且腐敗!
引路者到這裡就換了一個老者,謝樹猜測他可能是替莊園主人日常打理的人,隻在這裡任職,不會出現在日常接待,保密性可想而知。
推開奢華沉重大門,果然看到了那個派頭十足的黃毛,老者走開,主人迎來上來。
随後黃毛夾着煙,理了理西裝,一成不變地人模狗樣,在桌上和潇灑他招手,“謝樹。”
謝樹笑着一步一步走過去。
再次重逢他人生的下一場未定賭局,等了十年。
“好久不見,陸離識。”
*
惠風和暢。
楊桉看着指示牌上此刻身處的位置,長路漫漫,還有一半的台階,暗自歎氣。
爸爸在最前面姿态悠然地拿着手機,東拍西拍劉女士給他下的指令,還等着發視頻呢,楊桉才是二十多歲的年齡六十歲的身體。
劉女士一和魏皎碰頭就是沒有盡頭的話叨叨,在魏皎的指揮下,已經發了好幾條視頻,拍花拍草拍食物。
結果就是登山分了三隊,青年組:楊桉、哥哥,外加一個臨時被叫來的冤大頭江魏,老年組:爸爸和楊叔,兩組人純徒步征戰三千三百三十三級台階。
然後婦女組,劉女士和魏皎、芬姨合夥坐纜車,沒辦法芬姨真的老了,劉女士腰椎不好,魏皎就不用說了。
“心誠者,要自己攀登。但是某些人可能得搖頭擺尾,半道放棄。”劉女士原話。
此刻她回想劉女士說這話的時候,滿是看她不行的樣子,楊桉似笑非笑不信邪,“我去試試!”
主要是比起楊桉和三位婦女,看着和藹可親,卻滿口金句,三句話不離她相親的事,楊桉想着爬山會不會清淨一些,可是……
她叉腰喘氣仰望一路上到天的灰質台階,前面的哥哥和江魏邊聊邊走,聊得開懷,偶爾停下來等她,楊叔和爸爸打頭陣,行路三階就要指點江山。
而楊桉……
她氣憤地拍了拍前額,就不應該逞一時之勇。
更加堅信自己是個無神論者,與其爬山求佛,還不如休養生息。
或者是不是該好好鍛煉身體,以前那個熱愛奔跑的自己,上了班之後熱情被消磨掉,死在了歲月裡。
“小楊桉,你掉隊了!”
楊桉聽到呼喊,反應了一下,随即移動到台階邊上,伸直手臂撐在欄杆上,轉頭向下看。
陳時跨着台階,離她一個停台隔了十級台階,笑盈盈地看着她。
“陳時哥,你也會來爬山?”
“我可是經常鍛煉身體的,不然你看那兩個歇菜!”
楊桉順着視線看到了周默和路陽濯,這偶遇的頻率是不是太高了。
她和他們遠遠的笑着颔首,算是打招呼。
“你要不行了,就歇着呗!”陳時走到她身邊,看她被汗水打濕的兩側劉海,一口接一口喘不勻的呼吸,純白短袖,運動鞋,幾乎是輕裝上陣了。
楊桉搖搖頭,“來都來了!”
陳時開朗地笑了,“是啊,都一半了。”
他繼續上了一個台階,回頭對着她說:“走!我陪你慢慢爬!”
後半程确實是他們墊底,周默、路陽濯很快就超過了她們。
楊桉看着逐漸遠去的背影,回頭遠眺美麗的藍湖,斷崖之下被鑿開的高原湖泊,任何角度都是絢爛雄壯,不同海波高度的植物在垂直自然帶上靜靜生長,五彩缤紛的落葉或者單一的冷杉。
她看了看陳時,直覺到了什麼,也許不是偶遇,就自然而然地問了出來,像是打聽某個失散多年的老朋友,沒有指名道姓旁敲側擊。
“他真的回國了?”語氣平常。
陳時頓住,但是他聽出來,楊桉聲音裡更多的是運動喘息。
或許該有波瀾,隻是很少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