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樣不知不覺走出了泸州城,前方突然飄來洪亮的男聲。
——“喂!小兄弟!你跟着我幹嘛?”
塵沙滑過臉頰,徐懷尚聽見自己大聲回:“你要去哪兒?”
——“夢州!”
馬夫的聲音被風拉長,在徐懷尚心底落下回響。
“那能捎我一段嗎?我要去參加鄉試!”
——“上來吧!”
馬夫話音未落,卻揚起了手上的鞭子,“啪”地一聲,馬群放出吠鳴,車輪開始浴土疾轉......
這下,徐懷尚徹底清醒過來,他邁開步子,一邊扶緊腰間的包裹,一邊将手臂伸長了探向車尾的草垛。
很快,底下那隻沉重的包袱系口被他跑松了,徐懷尚隻覺得肩上一輕,但眼看着馬車越跑越快,他已顧不得回頭拾撿......
片刻以後,當他雙手終于扒上草垛頂端,咬着牙用力蹭上車尾再回頭望去,隻看見成百上千張泛黃的紙頁在漫天沙塵中紛飛飄舞,像是出殡時親友揚手灑出的紙錢。
那是他在聚尚書鋪上百本書冊中精心挑選出、實在不忍心當掉的抄本,昨日約見郭李二人之前,他本打算将這些書暫存于他們家中。
至此,師父袁毅青遺留于世的最後一絲痕迹,也被他弄丢了。
隻是,還來不及感慨,腳下又是一陣颠簸。
徐懷尚抓緊了捆綁草垛的麻繩,胸前傳來針紮般的痛,但好歹穩住了身子,沒連人帶包地翻下車去,他當機立斷,将剩下的那隻包袱脫下來蓄力抛過草垛,接着手腳并用翻過去,待落地時,眼前是兩籠熱情的白鵝。
鵝群見有訪客從天而降,“咕呱”地發出錯亂啞鳴,場面荒誕,徐懷尚用手背抹去臉上的塵土,欲哭無淚。
那時,他耳邊響起了師父的話:
“書不重要,但紙墨映心,懷尚,人心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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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洪鐘般的音色在幽長的隧道裡回響環繞,令曲臻入迷,徐懷尚正欲接着講下去,走在前面的影一卻停住了腳步,曲臻、徐懷尚随他停下環顧左右,發覺眼前是個分岔路。
“哦對了,趙響說過這裡有條岔路,去夢州該是向西南......”
徐懷尚話音未落,影一已舉着火把先走一步。
“所以,你上次來夢州是為了參加鄉試......”曲臻等不及,一邊走一邊追問起來,“後來考過了嗎?”
“嗯,我在夢州一直待到放榜日,雖然考過了,但名次并不理想,後來也就斷了會試的念頭,拿着文憑回到泸州,謀了個無足輕重的官職,然後娶妻生子,安穩度日。”
“由此看來,夢州的确是徐大哥的福地。”
“但願吧,畢竟福禍總是相依相附,後頭的事誰也說不好。”
曲臻微微點頭,忍不住感慨:“永朔元年,剛好也是我出生的年份,那一年我爹也在夢州。”
“這麼巧?搞不好我與令尊也有過一面之緣。”
“這真不好說,他那時大概忙于生計。”
曲臻笑道:“徐大哥,雖說路途艱辛,我倒好生羨慕你,至少還有機會參與鄉試。”
徐懷尚聞言一陣沉默,片刻後輕歎一聲。
“是啊,如若望南國準許女子參與科考,那臻兒姑娘定能榜上留名。”
曲臻苦笑,想到這些年她勤于寫作,寄稿時卻隻能頂用哥哥“曲恒”的名諱,心中又是一陣無奈。
“不管怎麼說,徐大哥,你很值得,我常聽人說‘官袍之下無良人’,而今遇上你,倒覺得這世間還有得一救。”
“臻兒姑娘過獎了,其實我一直想說......”徐懷尚頓了頓,“此去夢州,若是一切順遂就此安定下來,我們日後也要多聯絡,我要做的事,少不了要麻煩臻兒姑娘幫扶。”
“承蒙徐大哥擡愛,我一定盡力而為。”
彼時,影一在前頭一語不發地聽着,預感二人就快聊到緊要之處,腳下的步子不由得放輕了。
為何不繼續問下去?
一個是季恒書坊的新任掌書,一個是已故坊主的女兒,二人間的糾葛可遠不止談詩問志這般簡單。
多問幾句,把新仇舊怨都捋撥清楚,他這賞金殺手的工作也才好向下進行。
無奈身後二人聽不見影一的心聲,閑扯幾句又聊回到鄉試流程上,影一心中不耐,暗暗加快了腳步。
一個時辰後,奔着漆黑盡頭那道熹微的亮光,曲臻的心情明亮了許多。
“徐大哥,你發現沒,影楓從沒笑過。”
“裝酷嘛,二十出頭,正是需要關注的年紀。”徐懷尚言辭輕率,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
“什麼?”
“你沒看到方才,那環眼山匪打飛我手上的銅币,他竟淩空接了去,你說此舉何用?無非手法絢麗,博人眼球罷了。”
曲臻一時詫異,恍然大悟般望向徐懷尚。
“你是說影楓他一直不苟言笑的,隻是為了裝酷?”
“那不然咧?”
于是,曲臻扭頭向前,望着影一的背影,“咯咯”笑了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