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相宜平靜無波瀾的雙眸微微起了漣漪,就像春風拂過水面,綠波蕩漾。
在山月堂的這些年,從來沒有人說過他長得好看。
他們隻會說:“你還不夠狠。”
或者說:“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你自己選。”
在他的世界裡,隻有暗無天日的厮殺和毫無人性的互相殘害,每天睜眼就是殺,閉眼也是殺。
他從來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麼問題,也習慣了。
今日逃跑亦不在他的計劃之中,遇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就貴氣十足的少年更是一個意外。
許是季修的笑容太過純淨,許是多年來壓抑已久的情緒一經爆發就再難以回收,阮相宜突然想瘋狂一回。
于是他拉起季修的手,足尖一點,縱身一躍,躍上高大的樹,而後飛檐走壁,上了城中最高的圍牆。
直到站在又高又窄的圍牆,季修仍舊沒有反應過來。
他根本連眼睛都不敢睜開。
要不是因為這紅衣少年,他尚不知原來自己懼高。
阮相宜見他緊閉雙眼,心裡隐隐有一個猜測:“你……懼高?”
季修:“……”
雖然他說的是事實,但自己的弱點被人這樣直白地說出來還怪沒面子的。
為了證明自己也沒那麼懼高,季修握緊雙拳,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睜開雙眼……
當他看到地離自己那麼高,雲離自己那麼近,他雙腿就忍不住微微顫抖。
将将睜開的雙眼又猛地閉上了,連一絲縫都沒敢留。
好生丢人。
也許人在黑暗中聽覺就變得更加靈敏,季修感覺自己隐約聽見了一聲輕笑。
他登時窘得耳根子都紅了:“你……你笑甚?”
阮相宜答非所問:“其實這裡很美。”
“能有多美?”季修才不信。能有大奉皇宮巍峨壯觀?
阮相宜也不反駁他,轉而抓住他的手。
幹燥而溫暖的觸感讓季修微微發愣,内心的恐懼好似在漫漫消退。
“你相信我嗎?”阮相宜問出一個自己都沒想到的問題。
在山月堂裡,信任是什麼?是奢望,是奢求。
他和面前的少年不過第一次見面,他就問了一個如此可笑的問題,當真是被教導先生打傻了。
季修又聽見一聲輕笑,隻不過這一聲不同于方才的放松愉悅,反而帶着一絲嘲諷。
是嘲諷誰呢?
季修撇撇嘴。
懼高而已,用不着嘲諷吧?
就在阮相宜準備說點什麼來揭過方才那個愚蠢的問題時,卻聽藍衣少年一聲:“我相信。”
季修此時除了相信他還能怎麼辦。
畢竟隻有身邊這人才能夠将他穩穩地重新帶回地面上,他總不能自己跳下去吧?
那不死也得殘。
——我相信。
短短三個字就讓阮相宜心中一跳,握着季修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在季修看來卻是:不能吧,這家夥也緊張了嗎?握自己握得這般緊。他們還有希望回到地面嗎?
“喂,你作甚抓我抓得這樣緊?”季修不問清楚不放心,雖然他每天都在作死,但目前他還不想選擇摔死這種慘烈的死法。
他看話本子裡寫的,摔死的人腦漿迸裂,五官扭曲,斷手斷腳,死狀極其醜陋,他才不要。
身邊一直沒有聲音傳來,季修不禁急了:“喂,你為什麼不說話?”
這人是有多不愛說話,問十句答一句,急死人了。
“你要不要試着睜開眼睛?”阮相宜目視前方。
彼時金烏墜落在群山之上,橘紅染着墨青,比水墨畫還要美。
他突然想讓身邊這少年一同欣賞這難得一見的美景。
“睜開就睜開,說得這是多麼困難的事情似的。”季修說着,豁出去一般地睜開眼睛。
站得高,看得遠果然是真理。
睜眼的一瞬間,季修就被眼睛溫柔的景色給吸引住了。
日落他看過很多次。
在皇宮最高的閣樓上,看着那抹橙紅墜落在紅牆綠瓦間。
在皇宮最大的花園裡,看着餘晖消失在平靜的湖面上。
在群山之間,在市井之間,在微風拂柳的此時此刻,他還是頭一回感受到溫馨與甯靜。
他好像突然不懼高了,甚至拉着阮相宜坐在了圍牆之上。
腳下是堅實的土地,頭頂是蒼藍的天,面前是青山落日,身後是高牆大院,身旁是沉默的紅衣少年。
季修也沒有再開口說話。
此時無聲勝有聲。
二人十分有默契地靜靜欣賞着眼前的美景,一呼一吸都放得輕之又輕。
直到金烏完全墜落,青山微雲漸漸被夜色籠罩,季修才側頭看向少年:“你說得對,這裡很美。”
“嗯。”阮相宜沒有看他,依舊看着前方,吐出的字也是淡淡的。
“喂,你多說一個字是不是會牙疼?”季修不滿地輕輕用胳膊撞了一下對方,然後伸手想去箍他的脖子。
然而他并沒有撞到對方,因為阮相宜敏銳地避開并以折扇擋住了他不安分的手。
一是來自殺手的本能,二是他不習慣這種看起來親密的動作。
他完全忘記自己方才還拉了人家的手,但偏偏有人要提醒他:“啧,手都拉過了,躲什麼躲?”
阮相宜:“……”
“不跟你鬧了,本少爺肚子餓了。”季修摸摸有點扁的肚子,不容拒絕道,“陪我去吃東西。”
不是商量的口吻,是近乎命令的語氣。
他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想做什麼隻要吩咐一句就有人替他辦得妥妥帖帖,眼下饒是他特意收斂了幾分,也還是掩蓋不住那股子嬌縱氣。
見阮相宜無動于衷,季修不依了:“喂,帶我下去。”
“我不叫喂。”阮相宜說了今日以來最長的一句話,“我叫阮相宜,記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