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鴻其實早就想來江陽走一趟了。
當時眼看着清廷已走到末路,風雨飄搖、情勢危急,戴望鴻是早已做好了以身許國的準備的,但身為父親的私心卻讓他舍不得自己的獨女毓瓊,得了渠殊同的承諾後,便倉促将她嫁出避禍。
他自然知道毓瓊的不情願。這般的包辦婚姻,也着實與他一貫以來的新派作風和對毓瓊的養育觀念相去甚遠。雖然他百分百相信渠殊同的人品,可一直嬌養在身邊的女兒遠赴他鄉,戴望鴻實在是無法放心,早已與戴夫人商量好了,等局勢平緩一些,他就尋個機會向皇上申休,到江陽來探望女兒。
可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随着一聲炮響,各地烽火四起,國祚延續兩百餘年的大清一朝崩塌,曾經尊貴無比的皇室自然是衆矢之的,如戴家這般的重臣自也難以獨善其身。
興奮的民衆圍困了戴府三天,甚至差一點就從側門沖入了府裡。戴望鴻足迹遍布國内各省和東西大洋,也算見識過不少大風大浪,可那段堪稱朝不保夕的日子,依然讓他現在回想,也隻覺後怕。
那個時候,他在家中守着妻子,一邊暗暗慶幸女兒已經出嫁,就是最後他們沖進來将他戴望鴻一家打殺在這裡,毓瓊總也逃過一劫。
可另一方面,他又很是擔心,江陽路遠,如果女兒那邊也出了事,渠殊同是否能護住她?他又願不願意站在群情激憤的同鄉的對立面,護着她?
幸好他沒有看錯人,他的愛徒沒有讓他失望。
就在戴府被圍攻的第三日、那扇本來很是堅固的側門已經搖搖欲墜的時候,一隊荷槍實彈的兵士突然出現,驅散了示威的民衆。
當時才剛剛進入京師的現任京師衛戍司令王敝珍親臨戴府,笑容和煦,姿态謙恭,說是得了他的摯友、戴家賢婿的囑托,特前來保護戴府。且渠殊同還托他轉告戴望鴻,請他們放心,毓瓊平安無事,他會盡自己全部的努力護她周全無虞。
戴望鴻終于放心,而有了王敝珍的看顧後,戴家再也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又等了一段日子,戴望鴻想念女兒的心思實在難以抑制,戴家幾人便收拾行囊,準備南下江陽。臨到要出發時,大總統卻突然親臨戴府,不僅親自送來委任戴望鴻為新政府外交總長的委任狀,且再三邀請他一定出山,為新政府效力,繼續為國民謀福祉。
戴望鴻幾番推辭,最終還是不得不受。
他本就做事認真、極有責任心,現在新政府又臨内憂外患,到處都是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情。這下子,戴望鴻比之前還要忙碌,南下江陽看望女兒的計劃,自然又一次擱置了下來。
這次終于能成行,倒是與渠殊同有關。
戴望鴻被女兒緊緊摟着手臂坐在沙發上,含笑看着臉頰紅潤、似乎還胖了一些的毓瓊,轉向陪坐在旁邊的渠殊同:“緻一,聽聞渠氏要開拓遠洋航線做布匹外貿生意,海運許可卻遲遲沒有下來?是卡在了哪裡,你可知道?”
渠殊同有些無奈:“現今時局混亂,據說是有不少内資與洋商勾結,大搞走私,就連皇室珍藏的大内秘寶都被偷運出去不少,大總統對此很是震怒,海關司便收緊了海運許可的發放,一定要絕對排除走私嫌疑,才會發放許可。”
這事兒戴望鴻倒是知道。他身為外交總長,肩負着與各國使節溝通交涉之職責,就說海關司轉來的不少國寶被偷運盜運、轉賣僞裝出境的情況,都是由他親自出面,與東西洋各國使節交涉的。
當然了,十次中有十次沒甚後文。明明證據确鑿,隻不過國力羸弱,任憑他如何抗議高呼,都無濟于事罷了。
戴望鴻對此早已痛心疾首,自己判斷渠氏的海運許可久久不簽,可能也是這個原因。眼下從渠殊同這裡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他頗是無奈地點頭:
“雖說你我都知,渠氏絕不會做這樣的生意,可這也沒辦法。這次海關司也派了專員來江陽,就是特意來調查渠氏海運公司的情況的,不過是耗費一些時間,等他們确認無誤了,總是會發放許可的。”
渠殊同點頭,微笑着道“理解”。
戴望鴻又與他談了幾句天行棉紗廠現在的困局,轉而看了看依偎着自己的女兒,不知怎地,面色似乎有些奇怪,很是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道:
“哦,對了,司霓、緻一,我想了想,還是覺得需要提前跟你們打聲招呼。我這次過來,除了是想來看看司霓,另外還想看看關于海關司對渠氏的調查,我能不能幫上些忙。除了海關司的專員外,倒是還有一個人與我同行,估計你們馬上就會碰面的。”
對上毓瓊亮晶晶的好奇眼眸,可渠殊同望過來的認真視線,戴望鴻忽就覺得,那個名字卡在喉嚨裡,實在是難以開口。
江陽城内的和遜飯店裡,氣氛正到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