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絕牽着女童先行,應旸跟随在後,走了幾步後回頭,望着空蕩的街道,若有所思。
星墜盛會在即,此處修士雲集,那位姑娘既修外道,為何敢獨自現身,還冒險助人,是當真不知,還是另有所求?
的确,巽又來此并非一時興起,而這件事,還要從半月前說起。
半月前,在靳州竹陽谷,巽又的姊兄于一場大火中喪生。
她本就是孤兒,尚未出世時就死了爹,娘更是在臨盆之後,一句話也沒撂下便溘然而逝,如今又死了姊兄,隻孤身一人,從此無依無靠。
阿姊曾說,巽又出生時,洞府内妖風四起,邪氣彌漫,一片詭異景象。娘去得早,沒來得及給孩子取名,阿姊便仿着風神,給她取“巽又”為名。
聽起來,似乎是個天煞孤星的命。
好在阿姊宅心仁厚,沒了娘固然悲傷,可妹子也不能不管,她不嫌巽又晦氣,孤身帶她離了老家,往南行了足有五百裡,才在竹陽谷住了下來。
初來竹陽谷時,村裡人聽說阿姊是從鹿陰嶺來的,覺得她不幹淨,紛紛将她往外趕,阿姊無奈,隻得在山上竹林裡蓋了間茅草屋,好在有遠房阿弟幫襯,這才得以過活。
阿姊生得花容月貌,性子又溫順柔婉,卻是個可憐人。
她年輕時嫁過人,與一位豐神俊朗的習武郎君相戀,也曾有過一個兒子,本該過得幸福美滿,哪知兒子還沒懂事,郎君便做了陳世美。
簡直和話本裡一模一樣,那女子家世顯赫,兄長也身居高位,郎君抛妻棄子,貪戀榮華富貴,還對兒子痛下殺手。
阿姊抱着兒子的屍首,哭了許久許久,終将一雙明眸哭壞了,從此再也看不見東西。
竹陽谷的人不知哪裡得來的消息,隻當阿姊是個瞎了眼的寡婦,好欺負得很,村裡的地痞時不時就來竹林,以言語調戲,阿姊不從,便打砸辱罵。
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是瞎了眼。
遠房阿兄比阿姊小幾歲,卻是見過世面的,也有一身好功夫,每當他回來,惹事的就不敢來了。
那時巽又還沒幾歲,阿姊為護她周全,受了委屈也隻忍氣吞聲,阿兄看不過去,便将砍柴用的鈎刀拾掇一番,給巽又當兵器,教了她一些皮毛功夫。
阿兄道:“練會了,即便保護不了你阿姊,也能防身。”
阿姊平日裡隻做些編織工藝糊口,巽又則是在深山砍柴換錢,竹陽谷有狼有熊,難免不會遇上,修習功夫自衛保身也是應該的。
好在,巽又在這方面有些天賦,阿兄越教越多,她越學越快,一把砍柴鈎刀用得如遊俠豪士的長劍般爐火純青,以往欺侮阿姊的流氓也都不敢再來。
在山中與野獸厮殺得多了,巽又覺得人也沒什麼可怕的,有時碰上一兩個不怕死的,帶着棍棒挑釁威脅阿姊,索性卸條胳膊砍條腿,也都習以為常。
某年過生辰,阿兄特地從縣城趕回來,捎了一串做工精緻的玉鈴,冰潤靈巧,七顆相綴,給巽又當禮物。
據阿兄說,這鈴铛是别人所贈,本要獻給貴人,誰知制鈴時出了岔子,七顆全少了鈴舌,隻能當殘品丢棄。
他見玉鈴雖無鈴舌,可做工甚妙,拿來給妹子當個發飾也并無不可,那人看阿兄疼愛妹子,又聽說巽又快過生辰,便賣個人情,将鈴铛送給了阿兄。
後來巽又才發現,這鈴铛似乎有些與衆不同。
阿姊有眼疾,制好的工藝品隻好由巽又去賣,她每月逢七便會下山,将柴火一并賣了,再買些東西回家,有時碰上有人娶親出殡、開業說書,也會湊個熱鬧。
這期間,鈴铛給她添了不少麻煩。
不是讓迎親的隊伍的痛哭流涕,就是讓出殡祭喪的狂笑不止,又是将綢緞莊燒了,又是哄睡一屋子食客,甚至還喚出來小鬼過。
這一來二去,總會耽擱些時間,被阿姊發現了端倪,狠狠将她打罵了一番,哭訴道:“你的外甥當年就是這般沒的!”
原來,阿姊的兒子當年就是貪玩,偷溜出去多轉了幾圈,才喪命的。
巽又謹記阿姊的訓誡,每日隻砍柴練功,下山也不再四處逗留,外界的趣事也隻能待阿兄歸來時,從他那裡知曉。
這樣的日子雖單調,可在練功時,巽又可以慢慢研究鈴铛的用法,倒也不無趣,一晃就到碧玉年華,盛夏已然來臨。
她還記得,阿兄回來的那日,皓月星稀,夜風輕軟,他帶着她坐在屋頂上,聽竹葉随風搖曳,四下微有蟬鳴,看月光如瀉,映在竹林間,卻是一派靜谧。
阿兄比巽又大上許多,可這麼多年,歲月竟未在他臉上留下痕迹,似乎在巽又年幼時,他就是這般模樣,星眸清亮,笑容溫柔。
巽又的印象裡,阿兄望她的時候總是在笑,不知為何,這次回來卻有些愁悶,隻默默地喝酒。她去問阿姊,阿姊自顧自地搖頭歎息,不作答。
沉默良久,阿兄擱下酒壺,問道:“我若哪日死了,阿又會難過嗎?”
巽又點頭:“會。你要去哪裡?”
他笑而不答,她又問:“若我死了,阿兄會為我難過嗎?”
阿兄的手頓了頓,挑着眉看她,擡手彈在她腦門上。
巽又捂着額頭,一臉疑惑,他隻哈哈大笑,轉而神色溫和:“你可是我妹妹,我會一直保護你,若你死了,便是阿兄不稱職,我就陪你一道死怎麼樣?”
她望着他,過了一會,點了點頭:“好。”
阿兄替她揉揉腦門,笑道:“阿又乖,那明日等你砍完柴,阿兄就帶你去義安賞景怎麼樣。阿姊同意了的。”
巽又激動之餘,嘴角露出極淺的笑意:“嗯!”
于是,明日到來了,可約定卻隻化為大火裡的一團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