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朔雖為一宗之主,九幽金阙充其量隻是東南最大鬼宗,放眼中原,規模與尋常仙門相差無幾,況且這等規模的仙門,其宗主實力甚至不如顯赫高門之佼佼,即便攀上蒯氏這根高枝,那在雲氏眼裡也是不夠看的。
所以,雲栾再怎麼出言羞辱,侯朔也隻得忍氣吞聲。
面對赤裸裸的挑釁,侯朔臉色難看,雲栾卻覺得無比有趣,明明可以禦劍入鞘,偏要走到侯朔身旁,伸手拔劍。
他握住蒼鹘,笑吟吟地直盯着侯朔,侯朔為避鋒芒,退開幾步,窩囊地側過了身去。
他甚是愉悅,餘光向巨岩瞥去,冷厲地抽出蒼鹘,劍勢迅猛,幾乎如誇耀似的轉騰飛刺,收回劍鞘,顯幾分刻意。
侯朔意識到什麼,冷笑一聲:“多謝提醒,是不該再耽誤下去,總得給偷溜進來的小老鼠一個痛快呢。”
他長袖一揮,鬼影如海浪升騰,黑魆魆彌漫開來,幾近鋪滿石室頂部,呼嘯着撲向巨岩,有道身影被黑霧裹挾,就這麼跌跌撞撞地摔了出來,伏在地上猛咳幾聲。
這狼狽的模樣正引侯朔發笑,蒯璟卻頓覺不對,凝神一看,漸漸散開的黑霧中,伏地的人乃是一身紫衣,瘦小文弱,一旁滾落着食盒——竟是從方才就未出過聲的蒯瓊!
侯朔震驚,一把撈過還在順氣的少年,尖聲道:“怎麼是你!那個女人呢?!”又沖雲栾和雲衢叫:“這怎麼可能!她上哪兒去了?!她剛才分明就在石頭後面!這麼大點地方,她怎麼可能跑了?!”
雲栾覺得奇怪又可笑:“侯宗主怎麼發這麼大脾氣,除了拴在那兒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這裡哪個人長得像女人啊?”
蒯璟也是一副始料未及的表情,顧不上師弟被揪衣襟,隻怔愣在原地;雲衢皺起眉,實在不懂侯朔的話,打算上前勸阻,卻聽見轟隆隆聲響,石室的門忽然緩緩敞開。
石室門口空無一人,沒想到石門居然能夠自己打開,雲栾不禁興趣盎然,然侯朔見此,一把撒開蒯瓊就往門口沖去,雲栾趕忙瞬身攔截,道:“哎别走啊,移交的事項還沒商量完呢。”
侯朔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們雲氏與蒯氏的事,何必拉我一起!”
雲栾啊了一聲,說道:“好像也是。”
石門咔嚓一聲,已徹底打開,又頓了少許,開始逐漸關攏,侯朔仍被雲栾堵着,急得聲音又尖幾分:“你故意的?!”
雲栾莫名道:“什麼故意的?”
侯朔恨道:“攔着不讓我追賊人!”
此言一出,雲栾幾乎是彈開般撤了老遠,侯朔當即沖向門口,身後傳來無辜的聲音:“侯宗主,天大的誤會,到底哪裡有賊人,橫看豎看不就我們幾個嗎?你急着走,我還當你内急呢。侯宗主也别當我多管閑事,就算我不攔你,可沒姓蒯的帶路你出的去嗎?”
侯朔腳步一頓,停在門前,轟隆一聲,石門牢牢合上,察覺雲栾的話中有話,侯朔聲音冷下來,深淵似的黑眸盯着他看:“……你什麼意思?”
雲栾又露出令人琢磨不透的微笑,慢悠悠道:“就是字面意思,你要是出不去,困死在這山洞迷宮裡,蒯氏要背不小的罪過,豈不結下仇怨?可要是能出去,我就得和我家師姐說道說道了,你九幽金阙和墜星谷的關系可真親密啊,連人家禁地的地形構造都一清二楚,豈非又釀下禍根?我這可是為了你好啊。”
說着,滑溜溜的視線從侯朔和蒯璟臉上淌過,詭異至極。
沒錯,這厮先前那麼說雲衢,自己卻以德報怨,做了樁好事,連帶着把蒯氏的臉面都維護了,不知小幽知道,可會對他雲绮華有所改觀?
呵呵,陰溝裡的老鼠再怎麼折騰,也不過是禍害。
雲幽雲幽,你真令人讨厭啊。
看着雲栾深不可測的神色,侯朔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抖,他若出不去,那賊人也應當出不去,可問題是,真有賊人嗎?
這裡陰氣甚重,且過于禁忌,不宜久留,那女人要藏在洞穴的哪個犄角旮旯,即便溯着鈴铛源頭,他也未必能捉住,捉不住的話,不就相當于沒有賊人嗎?
雲栾這是在給他台階,隻要沒有追出去,就可以随便責難雲栾放她逍遙法外,可要真追出去,卻拿不出像樣的交代,他更深露重來到此地的動機便更可疑了。
雲栾到底想幹什麼?當真是借此拿捏他與蒯氏,來完成雲衢移交阿笑的目的嗎?
還是說……
侯朔隻得借坡下驢,隐忍道:“雲栾,你真是好樣的。”
雲栾幽幽道:“過獎。”
刀影如風,疾馳蛇形,随引路的小鬼,破開激流的白瀑,二人踩着封喉,就近沖進山林,一路穿梭在樹枝與灌木裡,直至離塵峽深處都不敢停歇。
溫吞的風将濕淋淋的衣物吹得發潮,況且巽又還負了傷,就這麼回去,定然會被同門多嘴盤問,好在客居洞府已不遠,稍事整頓一下為好。
方才,雲栾一劍刺入巨岩,巽又看準時機,催動了入夢,石室悄然陷入一場龐大的幻境,将她與花絕憑空抹去,蒯璟與侯朔忙于同雲氏對峙,自然也發覺不了蒯瓊的消失。
巽又緊緊捂着左臂,鮮血從指縫流出,淌了幾道在衣袖上。
花絕凝眉,從懷中掏出塊幹燥雪白的帕子,用嘴咬住一角,小心翼翼地撕開她傷口周圍的布料,将帕子折了兩折,熟練且輕柔地綁起來。
照理說,在場的所有人應當都在幻境裡,若無巽又的同意,或是自身境界極高,是無法自行破解清醒的,可——
那時,雲栾收劍的動作,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一個向來不高調的人,卻為何單單收劍誇大了動勢,且是在巽又向石門移動時,精準而湊巧地割開了她的手臂?
花絕不禁為她捏了一把汗,若非她穩住心神,硬生生忍下這一劍,入夢所鑄幻境必然潰散,他二人當即就得束手就擒了。
包紮結束,花絕擡眸,正好對上巽又好奇的目光,眨眼道:“怎麼了?”
她看看他,又看看包紮好的手臂,沒想到他竟還挺内秀,随身帶着手帕,且材質繡紋并不普通,像是姑娘家常用的款式。
花絕注意到這點,哦了一聲,笑道:“這不是我的,是從别人那兒得來的,不過時常帶在身上罷了。”
巽又垂眸,伸手摸了摸帕子,傷口仍在滲血,将雪白逐漸染成殷紅色。
她其實想不通,隻是萍水相逢,花絕如何要對她這般誠摯厚道,不過才認識三日,算不得友人,也稱不上同道,甚至不知她的底細,那麼為何要為她以身犯險?
玄界仙門最看重師門榮辱和自身名譽,常曰兼濟天下、拯救蒼生,口号喊得無比響亮,可她這等邪道到底不被算在其中,花絕是魔修之後,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在這個處處沽名釣譽的正道世界,不注重名譽是活不下去的,正如同白紙滴墨,一旦染上黑,就再也洗不掉。
還是他,根本就不想那樣活着?
巽又眉頭微蹙,道:“為什麼你……”
話一出口,她蓦地頓住,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問什麼,又要怎麼問,隻得怅然收聲,花絕見狀,啞然失笑道:“什麼啊,你到底想說什麼?”
巽又不語,隻聽一旁窸窸窣窣,一條花藤蜿蜒爬來,綻開一朵粉嫩的花,花步筠焦急的聲音從中傳來。
“無存哥哥、又姐姐,你們快回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