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你怎麼不早對姐姐說呢?”陳淑君諷刺地笑笑,“當年在無儀書院,您可是口口聲聲道胥榮是千載難逢的賢相,琅婳是萬古無一的女娘!”
杜靈均沉默着。
“啊,我知道……因為那時候是長公主殿下正起勢的兩年,皇太女的封号馬上就要下來,你怎麼敢在那個檔口說胥榮的壞話……不光如此,還要忙着讨好姐姐,以期她在老師面前替你美言幾句呢!”陳淑君狀若惡鬼,壓低了嗓音在靈堂低語。
漆泥玉托腮看着,忽地想起了那時候的事。
那時候她便覺得杜靈均并非楊珖良配,但她被所謂愛情蒙在了鼓裡,一門心思是杜郎。一旦在情愛裡陷入被愛的錯覺,再理智的女娘也會變成蠢貨。
幾番明裡暗裡的勸誡俱被楊珖當成耳旁風,甚至因此生了龃龉,自那往後她便不再管楊珖的事了。
換了隻手托腮,漆泥玉有幾分怅然。
早先就告訴過她們,不要以為話憋在心裡頭就能讓旁人明白——一旦有了偏見,言語尚能被曲解,又何談晦暗不明的舉止呢?人是健忘的,恨你時隻記你的壞,愛你時才有耐心從十萬分的惡裡咀嚼出一點幻覺似的好。
陳淑君沒記住,楊珖更是左耳進右耳出。
漆泥玉尚活着時她說不要漆泥玉再管她,漆泥玉死了六年她卻因着替琅婳這個名字說話遭了夫家厭棄。
不是愛嗎?不是說真心無價嗎?怎麼須臾六年就成了怨侶。
“誰家娶媳婦不靠哄靠騙?”杜靈均啞聲笑,擡起眼睛側目看着陳淑君。
“我都為了能娶她捏着鼻子忍了那一套大逆不道的女學調調,她就不能學學旁人家善解人意的女娘在家裡順我心意說兩句女帝不好麼?我需要悔過什麼?當年對一個女人俯首稱臣受盡屈辱,在家裡還不能發發牢騷?偏她這麼高尚,偏她滿心滿眼都是那狗屁男女均權,我是她夫君!我才是她的綱常!”
漆泥玉端坐原地,訝然睜大了眼:“嚯,真是厲害。”她笑得再次咳起來,轉臉看向李奉春。
“聽見了沒,他還委屈上了。”
李奉春哼哼笑:“打眼一瞧我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眼看着兩人越說越不像樣,漆泥玉還惦記着陣外趙煜那個尚魂魄離體的,于是輕嗤一聲擡手甩了個東西。
黑夜之中,一道黃符毒蛇一般遊了出去。
靈堂呼嘯的風煞時卷起,靈幡舞動間杜靈均見了鬼似的聽着自虛空中傳出的聲音。
“寵妾滅妻,虛情假意,卻自認為沒愧對楊珖,好,那你兒子杜勝賢呢?也覺得沒愧對他麼?”
眼下那道符鬼魅似的飛梭往前,乘風在他額前猛地炸開,杜靈均駭得臉色都發了白,踉跄着往後跌了幾步。
眼前畫面一閃,又換了個場景。
竟是陳淑君嫁進門的那日。
面前站了兩個陳淑君,大紅嫁衣下面若銀盤眉眼清麗的是年僅十六的陳淑君,杜靈均愣愣看着手中那隻細膩白皙的手,忽然想起,陳淑君嫁與他時,他已二十九了。
他一生曆經兩任愛妻,俱是十六七歲最好的年紀嫁他。一個郁郁而亡,一個此刻言辭厲厲問他是否悔過。
“過門那日,勝賢堵在門前,一句話不說隻是瞪着你,像在問為什麼娶了姨姨回家來。”
陳淑君看着那大紅嫁衣下身姿窈窕大好年華的自己,目光卻慢慢落在小小的杜勝賢身上。
“當時你爹爹答不出來,因為他也不清楚為什麼我願意頂着滿平京的恥笑嫁給一個比自己大一輪有餘的杜靈均。我也沒回答,那日隻是看着杜郎着人将你抱走,眼看着你無聲落下淚來。”
陳淑君看着熱熱鬧鬧的杜府,看着那個自己渾渾噩噩步入堂前,一個人敬拜天地高堂,看着衆位面目模糊的賓客言笑間推杯換盞,因為隻是個夢,所以沒人在乎新郎枯站在門前神色落寞。
“我是為了你而來。”陳淑君垂眼,與杜勝賢對視,“……姐姐生時沒少受你爹爹那位表妹磋磨,她害死過姐姐一個女兒,你上頭還有位庶出的哥哥,你爹爹又不是個腦子靈光的,想也知道你要受什麼苦。與其叫楊珖留下的孩子在别人那受磋磨,還不如我來做你晚娘,起碼我會對你好。”
幻境中本該麻木如那些賓客的杜勝賢卻張了張唇,“可是……姨娘說你是貪圖杜家家财,說你對我疾言厲色,是想害死我給自己的孩兒鋪路……”
“……我以為那些風言風語抵不過我冬時繡給你的夾襖,夏時做給你的涼衫。”許是覺得眼前杜勝賢不過是幻境中的影子,以前說不出口的話如同流水般從陳淑君唇畔間流出,“你與杜郎離心,我怕他覺得你不争氣因此更加厭了你,所以日日催你上進,可是繼母這個身份實在敏感,罰不得,罵不得,好言好語哄你又恐他人說我口蜜腹劍隻會嘴上功夫……我沒想到,越叫你勤勉,你越厭憎我,開始不回家,留戀風月場……”
“……”
“他是個心氣兒高的,從當年撺掇姐姐攀交胥榮就看得出來。可自他娶了阿姐,那些自恃清高孤高自傲的牢騷從未得到過附和,更是因為嘲弄老師與女帝的話和阿姐離心,徑自将人推得陰陽兩隔。他太好面子,這才和阿姐落得這麼個相看兩厭的下場,我看得很明白……于你的教育上更甚,由于沒說出口的對阿姐的愧怍,他不忍面對你,卻真心望你成才……”
“當年楊知府為何聯名江南衆官員狀告胥榮我不清楚,但我猜,杜靈均能在娶了楊珖的情況下于新朝官至仆射與這件事有些幹系,可這幹系并不足以叫他平步青雲。他與當年的楊知府一樣陷于尴尬境地,多年來不得寸進,用他們的話來說,叫……壯志難酬。”陳淑君輕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