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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聯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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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覽從随侍處接過一本冊子,随手翻了翻,然後遞給從螢。

“姜老禦史的筆迹,你識得吧?”

書冊不厚,墨迹尚新,扉頁題寫着“谏垣集”三個字,風骨雖在,卻是病中之人無氣力,隻一眼,從螢就斷定這是祖父親筆所書。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迅速将這本《谏垣集》從頭翻到底。

這裡面收錄了祖父病故前上呈天子的十五篇參奏,不僅指斥晉王是個屍位素餐的病秧子,而且彈劾貴主不守婦道、權侵東宮,懇請天子早日過繼嗣子,安固國本。

香灰摔進銅爐裡,長明燭“啪”地爆開一聲燈花。

從螢握卷的手幾不可見地打顫,有一瞬間,面上血色盡褪,唯餘一雙被淚痕洗過的眼睛,更加烏亮如粹玉。

難怪宣德長公主偏偏歸咎于姜家,難怪虎贲衛背後的貴主突然發難,難怪謝氏既往不咎——

祖父他怎麼會寫這樣的折子?

他從前正是因為不肯附和謝氏對皇帝的逼迫,才被貶往許州十年,十年之後,他卻主動掀開立儲的話題,與謝氏一同逼迫皇上将淮郡王過繼為嗣子。

祖父他……

“我兩次出手,皆非好意,既非好意,自然不顧姜家願不願領受。”

謝玄覽道明真相,話說得緩慢而殘忍。

“徙木立信,千金買骨,從來都是做給世人看,你應知曉,儲貳之争才剛剛開始,朝堂上許多人等着站隊,等着看你姜家的下場。謝氏唯有将姜家從貴主的迫害下保住,并助爾等青雲直上,那些旁觀的人才舍得下力氣為謝氏賣命。”

仿佛鈍刀子磨在傷口上,從螢把每個字都聽得很明白。

隻是仍有一事不明,遂問道:“如何才算是助姜家青雲直上?”

謝玄覽向前一步,與她距離不過一臂,昳麗的丹鳳眼裡劃過春風般的笑意,分明漫不經心,直直望着人時,偏有一種格外專注的意味。

含笑反問她:“你隻見了這本《谏垣集》,就将一切因由猜透,偏偏這一點猜不透麼?太陽底下能有什麼稀奇事,結兩姓之好,無非是——”

眼見着從螢目露震驚,直直後退數步,慌了儀态,他反而故意欺上前,一字一字将餘話道出:“聯姻而已。”

遠遠瞧着,活似惡霸搶親。

從螢單手抵住身後長案,緩了又緩,終于穩住心神。

“三公子。”

她慢慢說道:“其一,姜家如今是大伯主事,此事不該尋我來商議,應當等他回來……”

謝玄覽說:“姜尚古愚鈍,我與他講不通。”

從螢:“其二,祖父新喪,棺椁尚停在堂前,談婚論嫁有悖孝禮,三公子無拘,也請體諒我們這些俗人家。”

謝玄覽問她:“你不願嫁,是麼?”

他問得太直白,把從螢嗆了一下:“我——”

她撐在身後的手緊緊捏着香案邊緣,心口突突直跳,舌尖抵在齒颚不敢動彈。

她一時不敢說話,因為她也不知道自己會應是或否。

謝玄覽善解人意地勸道:“如謝氏這般炙手可熱,如謝某這般咄咄逼人,自然非卿良配,你不願意,我也理解。”

這下從螢真的無話可說了,隻是心裡隐隐地難受。

她未說不願,從螢想,是他不願。

謝玄覽自覺已看透她的為人,含笑道:“若與謝氏聯姻,此後阖府沉浮,都将系于謝氏,不僅會将貴主得罪得更深,且要舉阖府之力與她對抗,似今日虎贲衛搜府之事,隻會多,不會少。”

“屆時,姜府再難明哲保身,委婉求存。”

她掩藏袖中,緩緩掐緊掌心,仿佛拔起一株幼蘭,碾碎一簇新火。

望向謝玄覽的目光漸漸波瀾平息,似從未為其驚擾。

她輕輕點了點頭。

謝玄覽笑了,那神情仿佛在說,果然如此。

“既然是你不願,那——”

話音未落,一襲香風卷進來,從螢擡頭,看見了姜三娘子姜棠雨,她的三堂姐。

她躲在耳房裡聽了許久,聽見“聯姻”二字終于按捺不住,不顧奉宸衛的阻撓,直楞楞闖進來,施施然走到謝玄覽面前行萬福禮。

眼波含情帶笑:“妾姜氏行三,名棠雨,也是姜禦史的孫女。”

謝玄覽嗯了一聲,目光并未自從螢身上移開。

見此,姜棠雨對從螢說道:“四妹妹,先帝禦賜給祖父的那枚端硯不見了,婆子說隻有你經過手,是不是又被你拿走賣了?”

“我沒有。”

知道是要遣她離開,從螢補了一句:“我這就去找。”

說罷向謝玄覽一禮,轉身就要走。

“姜四娘子。”

謝玄覽在她身後說道:“風高浪急,非小舟可渡,你是聰明人,該如何掌舵,可要想清楚了。”

說罷他倒先丢下兩位姑娘,轉身離開了謝家。

晉王在等太霄道人的消息。

他獨自待在從前的書房裡,将婢仆都遣走,找出一本蕭成生前的手劄,學着臨摹他的字迹,并試着從字迹裡揣摩他的性格和為人。

蕭成的字沉逸柔潤,端方無鋒,雖算不得造詣多深,然而與謝玄覽從前南轅北轍。

要一個處處鋒芒盡現、落字有金戈意氣的人作此柔靜無骨之态,實在為難,他臨摹了幾個字後,煩躁地将京紙揉作一團,丢入炭盆中。

轉頭望見前院裡,太霄道人正甩蕩着拂塵,大搖大擺地邁進來。

晉王連忙迎出去:“事情辦的如何?”

太霄道人得意揚眉:“成了。”

晉王松了口氣,心中煩躁也略略平息。

前世阿螢甯受長公主鞭刑,讓謝玄覽誤以為她對謝氏、對自己已厭惡到甯死不受恩的地步,所以第二天貴主派虎贲衛向姜家發難時,他沒有去解圍。

他是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時阿螢鞭傷未愈,又撐持着力争,虎贲校尉揮向她的那一劍,是她小妹替她擋下的。

晉王望着炭盆中驟燃的火焰,似有怅然道:“我從前失之輕狂,蹉跎許多青春,也害她吃了很多苦。”

太霄道人問他:“此後作何打算?”

晉王說:“且行且看,若要為她改命,免不了再争一世。”

太霄道人:“我倒是勸你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晉王緩緩搖頭:“我冷壁靜悟十五載,未堪破寸許,卻思甚、恨甚、悔甚。既然我難以認命,隻能向天争命——”

話音落,忽覺胸中氣血凝滞,眼前一片暈眩。他扶着屏風緩了好一會兒,掩面咳出一口血,整個人的臉色瞬間透白如紙。

太霄道人見此後退一步,笑吟吟道:“這就是與天争道的下場,替人改命是倒行逆施,必受反噬,我從前可沒騙你。”

又說:“我要離你遠一些,免得上天降雷劈你,也波及到我。我要走了,尋我師妹去了。”

晉王疼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覺冷汗涔涔,倚着屏風慢慢滑落,見太霄道人紫衣翩翩,離他遠去。

耳邊唯餘谶謠被秋風蕩得悠長:

“玄鳥獨去覽青雲,流螢經霜碾作塵,莊生夢蝶十五載,幻身相逢不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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