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方天地是留不住她的,正如白帝城的苦寒養不成嬌豔的花。
認識少俠之前,沈蕭然不知道白帝城之外的世界是怎樣的遼闊,他就像是不染人間煙火的高嶺之花,尋常人間的悲歡喜樂并不熟知,不願為世間外物所停留;後來,少俠來了,這位好似仙人般無欲無求的高嶺之花才多了幾分煙火氣,往日平靜如水的心才泛起了些許的波瀾。于是,他的心上也就多了一個她,無關風月,隻為知己而鳴。心念一動,便覆水難收,這對于長年追道者并不是一件好事。
不過是路過的一片雲,是不會被寂靜的雪所駐足的。
高嶺之花會一直待在神壇上,不可侵犯,連多看一眼也是罪過。
他在她面前第一次彈琴,便是一首《鳳求凰》,本為琴瑟和鳴的佳話,他光風霁月,她天真無邪,彼此都沒有旖旎暧昧的心思,倒成就了高山流水之意。正是因為如此,重華才埋怨兩個人都是木頭,在話本裡才子佳人的風月沒有落在他們身上,兩人都是問心無愧,即便旁人怎麼從中點撥,木頭也還是不會開竅。
沈蕭然覺得自己是病了,每想起少俠一次,他的心就久久無法平靜下來,隻能用琴聲來排解自己的愁緒。從《頤真》、到《長相思》,最後便是那《鳳求凰》,這份心情随着時間的漸長而變得更加哀怨、令人動容。
“你的《鳳求凰》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了。”重華的一句話點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他。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擡頭便看到重華那故作玄虛的笑容,他不用想都知道現在的重華在想着壞心思,于是他抱起琴就要起身離開。
“大冰碴子,少俠今天要回白帝城來看我們了。”不知道重華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随口提了一嘴。他剛要邁出的腳步停頓了一下,然後快速地消失在重華的視線中,錯過了重華忍俊不禁的模樣。
“沈師兄。”少俠騎着駿馬,迎着白帝城在春日的第一場雪,快馬加鞭,風塵仆仆地從遠方趕到了白帝城,她來時披着星月,身上還夾着風雪,一襲紅衣熱烈如歌的模樣羨煞旁人。她來時總是這般風風火火、轟轟烈烈,讓這寂靜的白帝城也要熱情幾分。
當沈蕭然看到她的第一眼時,也忍不住為她心顫,但他隻能強忍住内心的悸動,面上不顯,平靜地和她淡淡的說一句:“是你。”
然後他看到她笑靥如花的模樣,美得讓人心驚,羨煞旁人。
重華曾經說過,少俠是沈蕭然的正緣。那時的他還沒有學會尋常男女的情愛,将内心的竊喜與悸動以為是尴尬與不适,直到少俠離開以後,他從前與琴作伴的時間也化作了無盡的等待與孤寂,随着她離開的時間越長,他漸漸地也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直到他再次見到她以後,他才更加的确認自己的情感。
但是他的這份感情是無聲的,正如雪落下的聲音,發乎情,止乎禮。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她是他來及不易的人,自是比任何人都要珍重她。
“大冰碴子,你真的不打算告訴她嗎?”重華總是會在他一個人的時候出現,“你不要裝作不知道我現在在說什麼。”當他想要回避這份情感時,重華往往能夠戳中他的所有心思。
他醉心四藝,長年與琴作伴,與人相處的時間不長。如今的他已經練成了困擾他已久的《鳳求凰》,白帝城已經無人能及他的境界,下一任掌門的人選非他莫屬。可是,當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但是他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高興。他是神相大弟子沈蕭然,注定走不了太遠的地方,為白帝城而生,為白帝城所困,從此以後他的餘生都要與白帝城的風雪作伴。
“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僅僅這八個字,就困住了他的一生。
“所以說,木頭開花了也還是木頭。”重華恨鐵不成鋼的看了他一眼,“到時候你别後悔。”重華沒有再說挽留的話,忿忿不平的離開。
周圍隻剩下了雪落下的聲音,寂靜的琴聲,以及他的歎息聲。
少俠離開的那一日,他給她彈奏了一首《鳳求凰》,從此以後他的《鳳求凰》成為了絕唱。
“你,以後多加保重。”他能夠給予她隻能這麼多,不敢再向前靠近,在遠處目送着她離開。
“沈師兄,你還欠着我松雪糖呢。”她揮了揮手以示告别,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有時候,他覺得她無情,連他的琴聲中藏匿的心思也無從得知,讓他錯以為她故意對他的感情視若不見;事實上,她隻是不開竅的木頭,也是一片不為任何人停留的雲,有着更加遼闊自由的天地,她隻是恰好路過了白帝城,目睹了那一場寂靜的雪而已。沒有人告訴他,愛戀原來是一件甜蜜而又痛苦的事。後來,沈蕭然在餘生未完成的事中又多了一件,就是為她尋醫問藥,隻求在自己活着的時候能夠再多看她一眼,讓她能夠長命百歲的活下去。
“大冰碴子,少俠這一走,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重華在少俠将要離開時故意提醒他一句,“你,真的甘心留在白帝城嗎?”這是重華最後一次問他了。
“《鳳求凰》既成,我已心滿意足。”他沒有回頭再看少俠一眼。
鳳求凰,本就是相思之意,隻為知己而鳴。
沈蕭然最後還是舍得去看她一眼。
汴京城的繁華盛世,非白帝城的寂寥可以相比,他實在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沈師兄。”她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認出了他,然後主動去尋他。
沈蕭然才發現,她總是輕而易舉地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來不及開口去喚她,她就扯着他的衣袖拉着他快速地遠離這是非之地。
沈蕭然低頭去看那衣角的另一頭,她記得他不喜與人太過親近,以為也是不喜歡她離他太近的。事實上,他希望他們之間的距離能夠更近一點,但是他不能,這并不符合君子之禮,因此,他還是忍住了與她親近的心思。
“小師妹,這位是?”
她聽見那人的問話後立刻松開了扯着他衣袖的手,向來人介紹他:“這位是白帝城的神相大弟子,沈蕭然師兄。”然後轉而向他介紹那人,“沈師兄,這位是神侯府的追命師兄。”她同那人說話語氣還要更加親昵些。
沈蕭然隻能點頭示意,他并不擅長與人交際。
追命似乎還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少俠卻推着沈蕭然催促他趕快離開,“追命師兄,沒有什麼事情的話我們就先走一步了。”然後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家的小師妹已經跟着人逃跑了。
“還好追命師兄沒有追過來。”她低着頭,喘着氣,臉上紅撲撲的,身上穿着汴京城流行的華服,粉面桃花,比往日還要豔麗幾分。
“你,為何要跑?”沈蕭然不解的低頭去問她。
她擡起頭對上他的眼睛,“追命師兄可是會問個不停的,沈師兄不擅長與人交往吧。”于是,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點了點頭,“給你添麻煩了。”
然後她撲哧一笑,朱唇輕啟,“沈師兄,隻是開個玩笑而已。”轉而詢問他的來意,“你怎麼會來到汴京城呢?”
“回白帝城的路,途徑于此。”他說的是實話。
她開口還要說些什麼時,汴京城的煙火就在這時點亮了星空。
他第一次與人同賞煙花,這種體驗倒是新鮮,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那轉瞬即逝的美麗。事實上,他并不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但是與她在一起,他也覺得熱鬧些也無妨,她本就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他自是不想要掃她的興。
“我,要走了。”沈蕭然終是打破了這片熱烈。
她來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便注意到身側的人轉身就要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