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王永安,阮绮華一頭紮進自己的院中。
一衆丫鬟婆子都不許接近,她需要集中精神。
日頭從高懸的正中,默默下墜。餘晖斜斜地從窗裡曬進來,在地面斑駁。
桌案上的書已經高高堆起,紙張散落一地,上面是寫滿又劃掉的一個個藥名。少女被一圈雜亂圍在中央,卻渾然不知,隻顧着悶頭思索新的解毒方案。
桂枝性溫,通常是治療寒症的首選,但它與解毒的白術相克。若用作替代,紫蘇又過于辛辣,霸道強烈,陸臨淵的身子不一定承受得住。
都不行。
又是一個紙團從高聳的書堆裡飛出,阮绮華忍不住煩躁,洩憤似的重重擱下筆——幾乎是丢下去的。
被甩出去的筆杆歪歪斜斜地搭在桌上,尖端濕潤的墨汁瞬間在一旁紙張上洇出一個墨團。
底下的一沓紙都被染上了墨色。
“啧。”
還是沒思緒。
怕她久坐伏案傷了眼,春桃早早将書房内外掌上燈,此刻明滅的燭光下,阮绮華狹長的鳳眼中壓抑着情緒。
“小姐,宮裡來人了。”春桃小聲來報。
宮裡?宮裡又來的什麼污糟人。
怕不是是柳家那位又聯合榮貴妃來挑事。
一想到陸大人身上的毒極有可能就是這幫蛀蟲下的,她心中燃起一股無名火,本就不佳的面色又沉了沉。
僅剩的理智告訴她,家族被針對的事情尚未解決,陸大人那邊也遇了危機,此時公然與皇室對抗不是個好法子。
于是隻能繃着臉,将火壓了又壓,仍由春桃替她整理儀容,然後出門接旨。
“奉天承命,皇帝诏曰。阮氏女在秋闱中有勇有謀,成績斐然……”
先誇後貶,是官家的常見手腕。阮绮華跪地接旨,頭恭敬地低垂下去,心中默默等待馮保說出明褒暗貶的話來。
歸來的當夜,她便聽下人轉述了評審的全過程。聽到自己的成績将本該獲得第三名的柳家小姐擠下去,擠丢了她參加皇室遊湖的資格時,她便想到了對方心裡怕是新仇加舊恨,過不去了。
她自認不是什麼悲憫衆生的聖人,柳家那位圖謀已久的東西被她搶了去,她沒有半點愧疚。隻是不知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祿根都已經被她碾成了粉,對方還能搶了回去?
她靜靜地等待後半段,卻不想聽到的是……?
什麼?
她有些驚訝地擡起頭,預想中的刁難沒出現,反而是馮保公公滿面春風,笑得真心實意,“阮姑娘,莫不是高興傻了麼?聖上有賞,您接下來半月的時間,可随意取用國庫的藥材,不必向任何人彙報。”
“咱家可提醒您,陛下對您在秋闱中的表現很是贊許,阮大人隻是在朝中提了句您最近有些傷寒,陛下便專門為您開了國庫。”
“阮姑娘您可莫要辜負了陛下的好意啊!”馮保提醒似的看了阮绮華一眼,然後将手中的拂塵輕甩一下,示意後方的侍從将文書送上。“這是陛下給的文書,若有人阻攔,姑娘可以此為據。”
父親提了一句,陛下便給開了國庫?
打開國庫讓她選當然是個好消息,原本桎梏于手頭的藥材,在解毒方案上遇到的困難确實解決了大半。
但這樣的看重下,原本稱病逃避遊湖的計劃,怕是走不通了。
阮绮華自然沒漏過方才馮公公警告的一眼和語氣中的提醒,司禮大太監馮保在景仁帝跟前伺候多年,他的态度,多多少少代表了景仁帝的态度。
思及此,她伏地行禮謝恩,然後伸出雙手,恭敬地接過文書。
“謝謝公公。”接過文書的間隙,她向身後的春桃使了個眼色。
“阮姑娘起來吧!咱家也隻不過是個傳話的,要謝呀,還是得多謝謝陛下的隆恩。陛下關心您,咱家也提醒您,三日後的遊湖,您可多穿些,湖上風大,莫要再染了傷寒去。”馮保臉上的笑意不減,上下嘴皮子随意一碰,說的話便讓人挑不出錯來。
“時辰也不早了,咱家就先行回宮,還得伺候陛下用晚膳。”
“春桃,送送馮公公。”春桃跟着阮家多年,自是會意,借着送人的間隙,将滿滿一袋金瓜子獻出去。
偌大的院落忽然安靜下來,隻剩下阮绮華拿着薄薄一紙文書立在原地。
如今的情況,事情的走向與她想的完全不同。自秋闱之後,景仁帝對她的态度莫名轉好,甚至派人特意來私下追加賞賜;賞賜的内容好巧不巧是她最需要的藥物,雖說有阿爹的說法在,可是。
陸臨淵中毒的事情,不過是幾個時辰之前她才得到的猜測,除了王永安,她未曾對他人提起。但王叔是她的啟蒙老師,于她不若親人,随她一家入京不過數月,于情于理都沒有洩密的理由,更别說向宮裡那位洩密。
她努力抛下雜亂的思緒,重新投入到解藥的配制。
不論如何,開藥房是件好事。
宣紙用了一張又一張,烏衣巷深處的燭光一直燃到了深夜才熄滅。
好不容易寫了一版方子,阮绮華一身疲憊地上了榻。
宮裡景仁帝的态度、柳家父女的陰謀、自家的境遇,糾纏着擰成繩結,又讓她輾轉反側。
她想起桌岸上放着的解藥秘方,病人的脈都摸不到,心裡深深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