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生命力從體内一點一滴流逝,真是折磨啊。為什麼死不能像活一樣,幹脆利落點,而是隻能在荒蕪中被迫在最後時刻清醒,感受一點點被掰碎、化灰。
卞采露在最後閉上了眼睛。選擇閉目關感,隻聽聲音。
水的聲音充斥在萬物之中,天空中雲朵積蓄的水汽湧動聲、動物飲水的滴答聲、從地下潛過的暗流聲甚至是植物莖稈中的輸水聲,全部清明地鑽入她的耳中,如百花齊放般在腦内綻開爆炸。
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吧。她自嘲地笑笑。
太專注于水流聲,以至于她竟沒注意到身邊再明顯不過的踏草沙沙而來的腳步。
“怎麼弄得這麼凄慘啊?”居召芷拖長了尾音,在她身邊蹲了下來,撫上她的臉。
“你說你脾氣這麼差,還傷了唯一能看的臉,這可怎麼辦?以後你再罵人,别人看你是個聒噪醜女,說不定都不想還嘴、直接一拳上去了。”
卞采露想睜開眼睛,卻發現阖上的眼皮如有千斤重,怎麼也睜不開。想說話,卻被一口腥甜直接堵住咽喉,嗆了起來,隻感覺口腔内四處通風,如冰刀貼着傷口截面陰涼而過。
她聽到了她最不想聽到的水流聲。
“啊,不如讓你的臉就這樣下去吧,讓肉長成疤痕肉瘤,你就頂着這張臉過一輩子,被人白眼一輩子。”
居召芷還在不鹹不淡地幸災樂禍。卞采露卻更着急了,她沒法看到,自己喉嚨裡汩汩流出的鮮血全從臉側被打穿的傷口漏滴到了地上。
鮮血腥鹹如鐵鏽,彌漫開來,她本已遲鈍的五感都被這濃郁到化不開的血腥味一刺,終于提起了些許神志,勉強睜開一絲眼縫,露出琥珀色的眼珠。
“怎麼睜眼了?要謝謝我?”又見到了居召芷這個瘋子的臉。
與此同時,她唇上一熱,安定心神的淡淡草藥香鑽入滿嘴的血腥味,她想吐出去,殘破的身體卻貪婪地往裡吮吸着全新的血肉。
“……滾。”卞采露拼盡全力,說出了這一個字。
“都有力氣說話了,看來是好得差不多了。”居召芷手一松,整塊肉便如泥鳅入地般滑進嘴裡,堵住了卞采露接下來的話。
哪怕是剛剛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卞采露都沒有現在這一刻絕望。
這塊肉不抿便化,如春雨甘露入地,血迹斑駁的半張臉在吸收了新的血肉後,奇迹般地開始結痂,慢慢地長好傷口。
“滾,我叫你滾。聽不懂嗎。”她想拼盡全力從喉嚨裡嘶吼出來,可出來的聲音微弱無力,隻有豆大的眼淚從眼角不斷滑落。
她越想閉眼收回去,體内的情緒卻潮起不落,嗓子本就受了重傷,現在更是喑啞梗塞,喉嚨眼泛着酸澀再吐不出一個字,淚水卻争先恐後地擠出眼眶。
“啧,剛長好的傷口,你一哭,又要重新來。”居召芷一臉嫌棄,手上的動作卻不停。
天漸漸陰了。光柱也慢慢收窄。
最後一塊肉也進了卞采露的嘴裡。
她的臉龐已經基本都長好了,隻剩下臉皮尚未修複完成,一層皮勉強聯結着覆蓋住血肉組織,如承重的薄紗般,看着随時都有斷裂的危險。
不光如此,她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得到了修複,小傷已長好,大傷已結痂。她慢慢地爬起來,走向了居召芷躺着的地方。
居召芷大字形趴在地上。在喂完最後一塊肉後,他實在是堅持不下去,癱倒了下去。
他的右手邊,是倒下去時從手中滑落的彎月刀,此刻帶着斑斑血迹靜靜地躺在雜草裡。
卞采露是發着抖跪下來的。
“那把刀,是我從你的錦雞肚子裡拔-出來的。它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居召芷轉頭過來,扯着已然變成透明的幹裂嘴唇,對她挑釁地笑着。
而卞采露看都沒看那把刀一眼。
她跪到他的右手邊,手指下意識地緊緊抓住地上的雜草,又松開,慢慢地向前一寸寸移動,直至抓住那管空空的袖管。
天空徹底暗下來了。一滴雨率先砸在幹癟的袖管上,随後如浮萍一般,越來越多的雨點濕迹在袖子布料上暈染開來。
她顫抖着卷起袖管。自手腕以上,再無一寸皮肉,皆是附筋白骨。
再往上看,便可以看到發着幽綠熒光的藤蔓從肩膀伸出鑽芽破肉而出,如鬣狗般逐腐肉而食。
“為什麼,聽不懂人話嗎,我不是,叫你滾嗎。為什麼。”
她拼全力回憶平日的驕傲跋扈,揚起頭斷斷續續地說完這句完整的話。
“呵呵,醜八怪,你管我。”
有雨滴砸在她的臉上,滑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