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就是白陳鎮啊。果然是個人煙稠密的小鎮子。”
辛須嘗的話帶着贊歎語氣,但落在路旁的燒餅攤攤主耳裡,卻覺得别扭。
“您是外地遊客?”攤主主動招呼道。
辛須嘗正好趕了一天的路,饑腸辘辘,見有小販搭話,邊走上前去邊摸了摸腰帶:“對。給我兩個燒餅,一個素一個半素。”
“半素?”攤主剛要擀開面餡團的手遲疑住了,“客官,您是要一個梅菜餅和一個梅菜肉餅嗎?”
“對,也不對。”辛須嘗搖頭晃腦的,“我是要一個梅菜餅,和一個隻放一半梅菜的餅子。”
老闆無語。但還是熱情應聲說好,順手用大拇指戳進白白胖胖的面團,挖出半邊餡料。
辛須嘗是一路走一路打探的人,既然出錢光顧了這個攤主的生意,他馬上開始順勢攀談:
“你在這開燒餅攤子幾年了?”
“十幾年了。”攤主賣力和着隻塞了一半梅幹菜的面團,“我爹是做饅頭的。我從他手裡接下這副家什,改做燒餅了。其實現在啊,做饅頭發面還更講究,不比做燒餅輕松。”
辛須嘗從腰帶裡抽出一根毛筆,探進嘴裡舔舔,就開始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你們這雖然小,交通人煙倒是很密。一般來這裡的人,都是為了經過這條路走去王都的官道吧?”
攤主不愛聽這話:“客官,我們鎮子也不小啊。雖然說肯定沒法和清僑城這種大的通衢咽喉比,但也算是個重要的小卡口了。”
“您不信,就轉身看看。四處都是和您一樣,從西南那邊過來的人。要不是我們鎮子人煙稠密、鋪路平廣,他們就要走旁邊的翻山路了。那路可不好走,山石嶙峋不說,還容易蹿出髒東西。”
“這個我知道,”辛須嘗翻到地圖那一頁,用筆尖在标着白陳鎮三字的圖案上點了個濕潤的小點,“這裡群山環抱,與世隔絕,隻有一片山谷路溝通内外。白陳鎮就是在這片山谷上起家的。”
“這您都知道?”攤主正彎腰往爐壁上貼燒餅,笑呵呵的,“不錯。我聽我爺爺說,當年的山谷路上還是個妖寨,有一隻能化人形的妖帶領着它的妖子妖孫駐紮在這裡,簡直活成了山匪。但凡想要從此路過的商隊民伍,都必須上貢幾個人給這座妖寨。”
辛須嘗聽着,翻到下一頁:“對。後來是一群獵妖人結伴來到這裡,滅了……”
他正說到一半,忽然聽到前方不小響聲。一擡頭,是攤主不悅地将剛取出籃子的面團“砰”一聲扔在案闆上。
“您這話說得可太不像話。”
“啊?”
辛須嘗呆了呆。剛剛還和氣生财的小生意老闆,現在怎麼擺出一副仿佛自己大逆不道必須教訓的神氣了?
“什麼獵妖人,那是隸屬官府的馴妖人!獵妖人隻會借妖生勢、來壓我們這群普通人,隻有官府的馴妖人才會幫扶百姓,剿滅妖害。”老闆不悅地糾正他的語誤。
辛須嘗反應過來,笑了起來:“沒想到你們這四面立山的,禁妖令竟也浸入得這麼深?”
老闆看他态度如此不端正,眉毛越皺越緊:“普天之下,有誰不信服國家法度?”
辛須嘗很是高興,将筆塞回腰帶:“說得好!”
誰料老闆眼神跟随他的動作、看到了他昨晚拾起後懸在腰間的醜絡子,一下子臉色大變:“你是獵妖人?!”
辛須嘗奇了:“你怎麼看出來的?”
這下可好了,老闆直接舞起夾餅的鐵仟子,激動得唾沫橫飛:“什麼東西也敢來吃我家燒餅?真晦氣!我就說,吃半個素燒餅的果然不是什麼好人!”
“老闆,你到底是看不慣我是獵妖人呢,還是嫌棄我買不起你家燒餅呢?”辛須嘗也不惱,隻笑着反問回去。
“懶得跟你多說!”老闆說着就直接拿鐵仟将貼在壁爐上的燒餅一翹、打到爐火裡燒灰,“快滾!”
辛須嘗看了看周圍,已經有不少路人駐足往這邊看來。他也不躲閃,大大方方對視回去,反而看得那些人都轉回了臉。
他還是将那兩個燒餅的錢丢到了老闆懷裡:“老闆,雖然你對我态度很差,但你是個好人。”
看着老闆忙不疊地甩開那幾個銅闆,辛須嘗收斂起笑意:“隻是,這種話,以後可别對其他獵妖人說了。”
老闆冷笑不止:“說了又怎樣?你以為你是第一個被我這麼說的獵妖人?”
辛須嘗卻沒有再站在原地聽人噴。他早已走出十幾米遠,擡起胳膊,一隻信鴿從遠方空中飛來,停在他擡起的小臂上。
他從信鴿腿上解筒展信,耳朵裡依舊充斥着身後遙遙還未停歇的老闆叫罵聲。
“……我做人清白,在官路旁做正當生意,還怕你們這種人?今天真是撞鬼了。”
他讀完信,将紙條用指頭攥成團,化為塵土、淅淅瀝瀝地從指尖掉落于地。再擡頭,嘴角挂着的笑慢慢淡了,眼神堅銳如爐中騰火,燃焦迸熱。
“錯了。是他們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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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須嘗日夜兼程,趕了小一周的路,終于在信紙上所說的三月十五前到達了清僑城。
一時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五年前,他從王都南下,是經過清僑城的。當時的街景市像、戶盈人家,至今仍曆曆在目。
也正是因為昨日繁華難忘,今朝目睹眼前,才分外難以接受。
城門已經沒有守衛了。辛須嘗是自己推開四丈高的城門的。
清僑城繁昌,清僑王豪奢,連城門都是外包銅皮,日日派人打磨,當年遠遠望去,黃銅锃亮如金,在夜月下格外反光,立在旅人目光的盡頭。
而眼下辛須嘗所觸,已有凸起的銅鏽抵着手心,沉默彰顯着已多日無人打理的事實。
銅鏽如石上苔藓,陰濕青綠。就像他推開城門後目之所及的景象。
前幾天剛下了一場雨。春雨過後,生機勃發,新草叢生。哪怕是在滿目瘡痍的斷壁殘垣之地。
辛須嘗踩着碎石破磚,走了幾十米,有一根斜插倒地的通體雕花紅木粗柱橫在“路”中央攔住他的去路。
他沒動用靈力移開斷柱,隻是踏上旁邊露出泥土一半的烏木大案台,借着它堅實的棱角一腳踩上柱身,再沿着柱子,一點點往斜上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