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清之披着一頭狗牙參差發,以肘半撐身體,低冷問道:“我頭發,你剪的?”
童蘿沒出聲,關清之慢慢擡高脖子,掃視着他身後陪着一塊兒站在這的烏泱泱一圈人:“還是說,你們聯手幹的?”
童蘿低聲嘀咕道:“怎麼就不能覺得不是我幹的呢。”
關清之自然是聽到了的,他疾言厲色道:“不是你幹的,你怎麼會站在最前面?這事你要是沒參與,他們能推你出頭?”
童蘿心理壓力實在太大,沒繃住招了:“是!是我剪的!可若是沒我,你頭發恐怕要更早沒了……”
“你說什麼?”
甯閥适時出來解圍,從童蘿手裡端過了那碗粥,笑道:“你這小半個月舟車勞頓,一直沒休養好,還好幾天沒進食了,先吃點,墊墊肚子,才有力氣幹别的事。”
童蘿一臉擔憂地看着甯閥的背影。她怕是還不知道關清之有多難糊弄,是不會跟着這種插科打诨順勢下台階的。
更何況關清之跟自己的交情比跟她的可深多了,怎麼會聽她……
童蘿站的地方,剛好被甯閥擋住。他沒看見關清之的表情,隻聽到他繼續用剛才的冷冰冰語氣,對甯閥說道:
“吃的先放一邊。拿鏡子和剪子來,再拿一塊布。”
“這裡沒鏡子。隻有剪子可以嗎?”
“算了,都不用了。”
關清之低頭用雙指夾起其中一绺發絲,無數胭紅色的靈力從他的上半身的環形傷疤處像複蘇的水草擡起頭,整齊劃一,聽從調令,齊齊地對相同位置的發根一“咔”。
童蘿目瞪口呆。
他看到關清之将自己一直愛惜如眼珠子的頭發棄之如敝履,直接剪去原本好歹還能勉強及肩的碎發,變成了一顆寸頭。
阿蟬摸了摸自己已經長出寸把的發茬,興奮地跑到床邊,還差兩步時又被關清之的臉色給懾住,高興地說道:“有人陪我當光頭了!”
關清之瞥了這小孩一眼。剃了光頭的他沒了鬓發可讓長眉入,但依舊鳳目高鼻,看人時眼波流轉,他唇角古怪地一歪,但終究沒說什麼,隻接過了甯閥手裡的粥呼噜噜地喝起來,喝得又急又快,絲毫不像往日般注意儀态優雅。
“這是被奪舍了,還是被氣瘋了?”童蘇小心翼翼地提問。
童蘿搖搖欲墜,臉色發白。
他現在的體感才是真像快要暈過去了。渾身涼森森的,就像小時候在山裡的夏秋過渡的夜晚裡、聽大哥講鬼趴在窗戶縫隙偷窺他們的鬼故事時。
難道說,他現在其實是被鲛人的歌聲哄睡着了還沒醒?
對,說不定現在自己還在做夢呢!他如是想道,馬上做了每次都能讓自己從噩夢裡順利逃脫的動作,狠狠掐了右手虎口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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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童藤忽然倒吸一口冷氣。
“怎麼了?”正在收拾東西的司初看了眼他,“傷口開始痛了?按理說你的傷截面都被靈力封住毒漫了,應該不會很痛。”
“不是。”童藤欲言又止。
難道要說自己剛才覺得自己的右手虎口“幻痛”了一下嗎?
不過他也聽說過,有的人臂腿被截肢後,還能時不時感受早已喪失的肢體疼痛,大概是一種心理作用吧。
但他怎能被幻覺牽着走?他現在必須時刻保持清醒敏銳。
童藤上前用左手幫司初一起收拾,問道:“現在這麼晚了,我們要趕去哪裡?又要做什麼?”
妖七又忽然出現在他背後的黑暗裡,浮現出一張笑臉擠進他和司初的肩膀之間:
“雖然按時辰來說,現在是深夜,但地下集市的一天才正要開啟呢。再不去,可就真的是吃屎都搶不到熱乎的了。”
都煙子已經收拾完畢,背上行囊,重又戴上兜帽遮住自己的上半張臉,扔了一件鬥篷給童藤:“穿上。現在人已經開始多起來,要往張揭廣場集中了。”
童藤馬上穿上了,動作幅度很大,但伸出去的胳膊還是沒打到後面那張臉上。
妖七卻是什麼僞裝都沒做,就這麼背着手來回看司初帶着童藤在收拾。
“二哥之前隻是來地下集市張貼過懸金告示,那時候你來的身份是客人,但現在我們是工人,看到的地下集市面孔,自然和你之前看到的大不一樣。”
“你要帶我們去接活?”
“對啊。”妖七彈了下指甲,“現在你們三個都是靠我養的,不勞者不得食,這句話二哥肯定聽過吧。”
童藤看了眼地上的大肚牛妖的殘骸,說道:“這種妖,就算不靠你,我們也能自己捕獵。”
“你們是能自己捕獵,但你們會做嗎?就算會做,能做的跟我一樣好吃嗎?”妖七振振有詞。
“當然,我知道二哥你現在心裡肯定想好了話反駁我,先别急。地下集市不光是個貿易互工的場所,更是個各路獵妖人培養實力、交錯勢力、分贓平衡的場所。”
“二哥你隻看到了這頭大肚牛妖,卻不知道它栖息的地區平日裡是哪些獵妖人做主管轄,實力和勢力夠不夠直接捕殺它取材,殺了它以後會不會又動到某些正道大人物的逆鱗——不少新手愣頭青就會犯這種錯誤,以為自己是在匡扶正義除妖行善,其實殺了大人們專門放在外面散養的妖。”
“在這裡,招子不放亮點,随時有可能變成别人告示上的懸金目标。”
童藤看了眼他,道:“哦。所以呢?”
妖七看他表情,就笑了:“覺得我危言聳聽?那二哥大可以去試一下——”
“不必。”童藤找了截幹淨的布條,正将自己的右手纏裹起來,“我不想浪費時間再做些明知道結果的事。”
“哦?”
童藤打完最後一個結,再擡頭時,已經恢複以往的神态,再無驚異慌怒。
“我不信邪,去試,然後開頭也許會順利,就在自以為能打臉你所說的那套規則時,再被現實狠狠打擊,你也許袖手旁觀,但更多的是挑好時機入場,再賣給憤怒的我一個人情,讓我明白接下來和你組隊同行才是損失最小、得利最多的選擇。”
童藤面無表情地看向不知為何眼神越來越興奮的妖七:“說實在的,有必要嗎?我早知你在地下集市呆了三年,在這裡自然比我更如魚得水,你若是有心想坑我,哪怕我處處留意也很難完全避免。”
邊說,童藤邊戴上鬥篷兜帽,阻截了自己和那人的眼神對視,不避不繞,直接撞上妖七的肩膀,直直往前走去:
“你若有信心主導之後諸事的發展,我也會奉陪到底。但也别太自以為是,你欠我們的,不止要兩清,更要連本帶利還回來。你若不信,也大可以對我試一下。”
妖七罕見沒有話說。夢寐在他體内看戲嘲諷,他也沒回應。
前方的路口人聲漸沸,星星點點的手執炬火光亮彙集起來,為後面人即将踏上的道路指明方向。
童藤隻能向着光亮走去。無視後面的黑暗中的深深目光。
哪怕光亮背後不是光鮮,隻是更現實的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