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蕪擡起頭,看着高空中不斷變幻陣型飛過的雁群,聽着它們頻繁短促的鳴叫,臉色古怪,眼神飄向頭側肩上的龜:
“你說它們是在向你問好?我怎麼聽着像是在罵你。”
布滿鱗片的龜頸扭向另一邊,睜開眼皮露出飽滿的瞳仁,眼底閃爍亮起金銅色的六邊形,與童蕪對視。
童蕪眨完眼的下一秒,龜消人現。洪覆随手一擡,以隻能看清殘影的手勢速度,彈了不知多少個水珠上去,一口氣将上面的雁群全部打了下來,豎着頭尾相接掉在他們要前行的路上。
“所以我說了,鳥妖早該滅絕了。除了能在半空拉屎,它們還能幹什麼?”
童蕪看着面前奄奄一息、脖子間開了個洞血流如注的纏頸雁妖,伸出手握住這天生雙脖交纏、每兩隻共生的雁妖的脖頸,用靈力撕開它們脖子間連着的薄膜狀的蹼,仔細觀察,道:
“這隻身上本來就有傷口。脖蹼上除了你打出的圓洞,還有其他的緻命貫穿傷。”
前面還在陸續掉下纏頸雁妖,有幾隻沒死透,倒在地上外滲熒光液體的土壤上,各自兩頭四眼地看向童蕪,喉嚨裡發出斷續的鳴叫,一時聽不清是在求饒還是咒罵。
“挺好的,這裡正好當作它們這種弱者的墳墓。”
洪覆向來是不看腳下走路的,邊說邊一腳踩爆剛被童蕪撕開脖子的雁妖。
這種腳底觸感可比整日走在蛇行壓出的土床上感覺好多了。
帶着溫暖,綿軟不失彈性,而且還很有包裹感。洪覆邊在心裡享受,邊準備讓自己的另一隻腳也趕快感受。
這隊雁妖數量不少,夠自己踩幾十米了。
如是想着,他剛要擡腳繼續,腳踝卻被蹲在地上的童蕪給拉住了。
洪覆轉頭往低處看去,人臉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
童蕪的靈力已經内斂到,即使全力發動時,也隻能看到一點淺淡的顔色,就像風裡細碎的沙土,刮過去後轉眼即忘。就像現在。
他以身體帶動,前臂連胸發力,用力到指尖,緊緊勾住洪覆的腳不往前踩上正在微弱低鳴的第二隻雁妖。
“前面的雁妖說,它們見到了這片森林裡最大的蛇。它們身上的貫穿傷,很有可能就是被這隻蛇妖的毒牙咬穿的。”
洪覆聽完,面無表情地擡頭看向天空,目測了下,繼續目視前方打算前進:“說的什麼鳥話。那這條蛇得多長,擡起身子就能咬到飛得這麼高的鳥?”
“洪覆。”童蕪身上的靈力如風暴來臨的海面,水風互搏、洶湧湍流,與洪覆一寸寸往前擡高的腳争鬥着。
“你跟我說過,妖跟人類不一樣,一般不會騙人。”
“它們即使不被你踩死,也即将死去。更何況,它們也不知道我能聽得懂它們的話,隻是在互相交流。”
“那更好了。該知道的情報都知道了,它們也沒利用價值了。”
半蹲在地上的童蕪,跪着的膝蓋和踮着的腳尖、被拖行着在蛇體-液泡過的土壤上犁行出深深幾寸,仍固執不肯撒手。
他果決将另一隻手插-入土裡,以更強的靈力阻礙洪覆邁出下一步。
“它們現在的狀态都是要麼重傷,要麼瀕死。但還有幾隻,想辦法的話也能活下來。如果救回來,一定能在它們口中得到更多情報。”
“之前林子裡的妖,要麼是懼于你身上的靈壓根本不敢靠近,要麼是無意間靠近後被你吓死了。這群妖,很寶貴。”
洪覆是真不解。他擡頭看天,臉上露出難以理解的神色:“為什麼偏偏是你?”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童蕪卻是聽得懂的。他一向擅長理解妖的話,不管形式是妖言還是人語。
洪覆嘴上說着,腳下卻是一點沒放松。
童蕪的額角頸後出滿了汗。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洪覆繼續擡頭看天自言自語:“為什麼,為什麼另外兩個都能找到像妖的,就我的這個最像人……沒用又多餘情感的人……”
童蕪苦笑。他之前也很想對天質問,為什麼是自己?
洪覆能化人形,通曉人語,與自己這個人類相伴而行數年。但正是因為朝夕相處上千個日夜,童蕪才比誰都更清楚,洪覆就是洪覆,是不會幹人事的。
人有多餘的七情六欲,洪覆隻有多餘沒處發洩的殺欲。
好在他已經過了迷茫的年紀。更何況眼前的世界也沒多少餘裕能寄放自己那些“多餘情感”了。
想到這,他隻能開口說道:“有些雁妖的傷勢沒法挽回了,你應該辨認得出。隻踩那些,可以嗎?”
這是他預估目前能談判或者該說是能祈求到的最高限度了。
“畢竟它們這麼弱。你不是喜好克強制兇嗎,殺光這些本就身受重傷而不是全盛狀态的雁,又和躲在深宮和人體内的妖有什麼區……”
回答他的是在五米外間隔響起的“噗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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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處懸着陰濕滴水鐘乳石的溶洞内,此刻白霧蒸騰,火光熾金,明亮的光芒照到了每個幽深的壁穴口,向各個方位拉出一條條同時手舞足蹈的黑影。
這些黑影雖多,也隻來自陶醉的一人。
妖七拿着比他上半身還大的斧頭,對着四腳朝天的鼈妖腹甲比劃了下,找準某個點,看似随意地一比劃,切開條嫩口子。
登時,巨鼈原本被水蒸氣裹熟的表層皮肉往外翻綻開來,腥臭的黑血汩汩往外有節奏地噴出湧動,但也隻持續了一小會兒。
童藤的視野裡,隻看見那道傷口剛被劃開放血,妖七就前傾身子、将整張臉埋入巨鼈的皮肉裡。童藤很快看不見他的頭,隻能看到他吮吸得用力到胸口都在起伏。
他隻能慶幸現在還有層兜帽擋住一半視線。龜有期就不如自己幸運了。
龜有期和他的隊友,現在被五花大綁四方結,身上靈器早被卸下來扔到一邊。他沒法挪動身子,自然也沒法避免坐在“頭等座”觀看這場獵奇的異食癖表演。
司初和都煙子看到此景,也有些不自在,但顯然比其他人好多了。應當是因為之前見過多次了。
生吃妖物,這四個字,拆開來每個字龜有期都認識,但合在一起,發生在他眼前後,他怎麼也沒法理解,隻剩震恐。
他眼界也不算窄,很早便知道有人會吃妖,甚至有些地方還有專門的店賣妖做成的各類菜肴——但這說破天,也隻能說是嘗鮮,更多是炫耀戰力的意思。畢竟稀奇的妖除了能扒皮拔筋用以制作靈器,肉和内髒,剩着也是剩着,膽子大的、好奇心強的,就會去嘗兩口。
但說到底,獵妖人圈子裡,成天一日三頓以妖為餐的,還是極少見的。不為别的,妖都是動物變異來的,魚不像魚長了腿、牛不像牛生了翅,換誰敢天天往嘴裡送?
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隻要能有正常口糧吃,誰願意天天吃些變異後的妖肉,真把自己吃變種了可就真完了。
再退一步說,許多妖在長期生存搏殺裡,早已進化出了許多自保的特性。就像他們圈子裡耳熟能詳的那句俗語,“是妖三分毒”,誰能保證自己今天送進胃裡的妖肉腿子絕對不會把人麻翻?
而眼下,剛剛在結界外頂着副類妖的表情、直接徒手破開他們結界的人,此刻雖然還有個人形,但做出的撐手埋頭啃吸的行為,跟他們平日見過的妖又有什麼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