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見五指,成千上萬的扇翅聲在此刻停滞一秒,周圍安靜得讓人懷疑自己是在噪音的長久包圍之下失聰了。
戰局瞬息萬變。決定勝負的時機也隻有一瞬。
沒關系了。司初看着本已穿透自己衣服、就要破皮探入心房的拐彎鎖鍊驟然停在半空,如此想道。一切都結束了。
他反手握住開始僵直的鎖鍊,試圖從身後将其扯出自己的身體。
扯了一段後發現,有點痛。算了,還是等身死靈散時,這件由妖做成的靈器自動消亡吧。
看來還沒死透,得再補兩下。
靈随心動。幾乎是與司初的想法同時誕生,空中蛾妖翅聲再次大振,在“嗡嗡”噪音裡出現格外明顯的“噗噗”兩聲。
是利牙咬穿血肉的聲音。和這條該死的鎖鍊剛剛穿過自己身體時的聲音真像。
被強握在手心裡的鎖鍊終于由僵硬轉為渙散的一灘爛靈,淅淅瀝瀝像泥水,從司初的指縫沿着胳膊的弧度盡數跌落于地,卻帶着類似火星迸濺的“劈啪”聲化為無形。
聽着周圍的各色震耳欲聾聲音的交彙演奏,司初走向過去幾天同行的夥伴,接上了剛剛未竟的對話:
“的确沒完沒了。我的線很好。你呢?”
他仔細側耳傾聽,但還是沒在周圍動物的動作聲中聽到人聲的回應。
“這麼小聲。沒力氣了?”
司初走到妖七身邊,又學着他剛剛的樣子,微微彎腰側臉,擺出洗耳恭聽狀。
為了讓妖七看到,他還好心地讓線調整了下位置,以方便讓太陽光透射進來、讓他看清自己現在的姿态——如果他還看得到的話。
如果那雙渙散出血的瞳孔現在還能看得到,那麼他還将會有幸看到,線在空中徹底展開來後,露出了平常因過分微縮而不被人注意到的骨段、骨刺和無眼的頭顱,以及成千上萬蛾妖紛紛散開、奔赴圍繞其旁,自發歸位組成了線展開後形态的鱗片,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而之前在他們的打鬥中被故意、被誤傷殺死的那些蛾妖們,它們屍體上的磷粉此刻随山谷正午的起風升漩到高空,與司初的風之靈力一起,填充成為線的“血液”。
“特地挑了這個山谷,看來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啊。但我還真是想不通。”
線的尾巴已經被蛾妖們聚集組裝完成,隻露出末尾一截白骨。
司初招招手,尾段的白骨便像蒲公英般散開千絲萬縷,延長伸出一根發絲般粗細的白骨,原本展開後看起來堅不可破的質地又變回了繡線般柔軟,探到司初的肩胛骨前後,開始縫合被鎖鍊貫穿的傷口。
司初站在原地任由線忙前忙後,背光低下的臉上,原本宛如地底琥珀的眼眸變成了煤炭的顔色,和妖七的黑色眼仁四目相對。
“你怎麼有勇氣挑這裡的?是因為它的後代被你兩年前獵殺成功了?”
說着說着,司初的語氣也開始變得像妖七生前的語氣——句尾總是帶着莫名奇妙的上挑笑音,輕飄飄軟綿綿,特别喜歡挑别人痛處反問。
空中的線已經成型大半,此刻發出響徹山谷的長嘶。
“住嘴。”司初道。差點忘了也戳到線的痛處了。那自己換個話題便是。
他一向是個報複心很強的人。這點沒多少人知道。
因為他也一向是個懶得回應他人挑釁的人。就像現在這樣,直接消滅挑釁便是。
“也難怪。它在幾百年前被獵殺的盛況,豈是你能想象的。殺一條甚至不是憑自己力量破殼而出、隻是被外界戰鬥波及碎掉而被迫提前出生的蛟片蛇,和參域暗中勾結算計兩大世家,在地下集市大展身手賺點髒錢,真的讓你自我感覺很不錯,是嗎?”
一如既往。他收尾得很漂亮。沒有人能繼續揣着他的秘密繼續威脅他。
雖然他不得已暴露了自己的另一個秘密——雖然這個秘密的後半段是自己懷着過分愉悅的心情而不由自主全部袒露的。
“初兒,世上沒有永恒的秘密。”
他想起爹對他說這句話的場景,緊接着,自己就被告知了無數措手不及的重大秘密。
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呢?司初看着身邊少數還未組成線——或者該說是蛟片蛇妖鱗片的蛾妖們,擡頭看着久違的太陽,眯眼回想。
想了想,想不起來,又低頭看看在地上依舊擺着過分扭曲姿态的妖七。
看着他這樣子,倒是想起來了自己當時隻是留在心裡而懶得開口反駁父親的話——
“反正知道秘密的人都死掉,秘密就會一直活下去了。”
司初擡手,想擦擦嘴角邊的血,又放下。
他繼續模仿妖七,伸出舌頭舔着嘴角的血。
還是那句話,這人現在沒法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不過這人還真像蛇啊,各種意義上。司初邊想,邊回味起了戰鬥交手的每個細節,每個被揭開面具後全力以赴的細節。
不管是不知從何學來、柔韌到有點令人惡心的靈活體術,還是出招時機和角度都很詭異莫名的術式,以及戰局進退的節奏把握,都很像一條饑腸辘辘又頗具耐心的蛇。
雖然腳邊人在死前的一瞬見到了線的本體,但現在,司妖尉和線這兩個秘密都會随着這具正被打掃的蛾妖們争相包圍的屍體一樣随塵湮滅,最終變成這片山谷之主的一部分。
蛾妖們圍繞着肉翻皮破的傷口,興奮又自發自覺地列隊跳起了進食舞,像是海上的波浪,層層又疊疊,起起複伏伏。
司初确認了最後一眼。
當确認這人的每一寸骨髓血肉都被眉鈴鈎蛾妖的污穢花紋覆蓋滿後,他擡頭說道:
“我要走了。你先留在這裡。必須确保這個人被完全吞食後才能休息,明白嗎?”
空中成型接近五中之四的蛟片蛇緩慢地點了點頭。
這不能怪它。它的身體還沒全部成型,尾巴還有一小截在縫合司初剩下的傷口。
多年來,它都以半屍半妖的傀儡形态盤旋于司家人的掌心,此刻重新得到靈力、恢複了大半暌違已久的身體操縱權,重新以妖的身份感受昔日故土的風聲雲動,每一處都莫不令它狂喜,也無不使它易驚。
當然,高興歸高興,它的尾巴在縫合司初的皮肉時還是分外的小心、甚至接近于惶恐了。
它經曆過太多代。知道在那每一張過分相似的靜水無瀾的臉下埋藏着怎樣的陰晴不定。
“行了。”
還剩下一寸時,司初擡手制止了蛟片蛇尾巴的賣力完美收尾。
“留着吧。也算給我留個紀念。”
說完,他擡手馭靈,驅趕走部分趴吸在妖七口鼻、咽喉和心髒處的蛾妖,俯身認真确定好位置,然後手心爆出三道讓半空的蛟片蛇一抖一抖又一抖的靈力。
嬉皮笑臉。
多話之舌。
活着。
以上是他經過這段時間的旅程,對妖七最讨厭的三個地方。
也正因此,他不再補三下,不放心。
當然,那些本要被炸到半空中的肉塊及時被他的靈力屏障反彈回來,跌落在地,被收攏在約一張八仙桌的大小。
司初看了眼地上被波及的蛾妖屍體,擡頭招手道:
“繼續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