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他們也接到通知。從玻璃門,鋁制自動門到厚重的銅環大門。在一個寂靜的午後,他們一道一道關上大門。這是沒有任何提前通知的歇業。她和她的幾位同事關好門,沉默又迅速。到分開時彼此仿佛預言又止,話到嘴邊又隻在咽喉裡翻滾了一圈再次無語地落回肚子裡,總不知出口的字句會成什麼模樣。不知何時再見,大約情況緊急,道了聲珍重,點了點頭,迅速轉首告别,各自離開。
街上荒涼蕭條。流浪漢仿佛都消失了,空氣裡都是膽怯地小心翼翼。蕭索的死寂。有什麼,如洪濤席卷而來。太平靜了。如同海嘯來臨前的甯靜,如同黎明前的黑暗。
她迅速回到晖山。海面在落日餘晖中,依然波光粼粼,鷗鳥飛掠。路過高崖時,有一秒她停下腳步。海風吹到臉上。
她比尋常時早了一天回到格商身邊。她将警訊帶回到家中。并且再次下山。
對晖山上的人來說,他們隻是沒落族群的區區遺民,因為輝煌不再,徒守末微。他們早已經微不足道。
而晖山在世間眼中,也左不過一座深山裡普通的小山村,尋常的山野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貧窮落後,漁民莽夫并無足輕重,無關筋骨。
山裡的小山村。已遠離榮耀光輝。許多人搖搖頭,覺得完全不足夠去配烽火硝煙。
他們這裡隻配無憂無慮的與世無争。沒有人在乎這種預兆。
但她是從海濱城帶回消息。她必須将消息帶到。因此她再次下山。
她還沒有去過那裡。但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哪裡。
在海灣的深處。有被土丘掩避,以礁石為護,面向這片黑色海洋敞開的海寇的城。以天為幕,以地為席。在黑色的土壤沙石上,赤裸袒露,無掩避自己的目的、自己的訴求。
這裡的人。從礁石上踩水流浪而來。從海外任何一個方向漂泊到那個小小的海口。登上岸,從此就在此處彙聚。
什麼樣的人都有。今日來,明朝又去,人群來往。沒有一處卧鋪來得及留下一個人的卧痕。海浪翻滾,連個蹤迹都不會留下。
習慣飄浮的甲闆的雙腳,對踏上陸地有渴求。遠遊久了,會有浪子回頭的傻念頭。
那個小村莊背後的土坡之外。有兩株桐葉大樹,亭亭如蓋。樹葉一如海浪潮湧,于風中翻滾作響。其繁茂,将一切皆大蔽于天下。
世界各地天南海北行走來往的人,在這兩棵樹下,彙聚休憩,自成一格。
捷運汽車從來不會開到那裡去。如果已安身立命,就不會去哪裡。如果有惡念,并想要讓惡念換化成許願成真的利刃,你才會讓自己的雙腳踏入那個地方。
車子沿着黃蒙蒙的土路,在叉路口停下。不進右邊土坡下的村子,也絕不再往前開。前面已經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她在車再不會往前開一步的地方走下車。腳下的泥土松漲,久無人踩踏。
往前走時能看到下面的小城鎮。緊密的建築,木闆,黑泥,黃泥巴,任意搭建,沒有規劃,不受管束,全憑直覺本能,如同未受馴服的生命。
她遠遠的看着。已感覺到屏氣凝神的恐懼。恐怕自己不留意,恐怕倒黴的厄運突然降臨,被野獸盯上,變成獵物,因為這個風險完全不受她掌控可規避。
她知道那裡是不可進的。那裡籠罩着狩獵般陰郁氣息。
隻一丘之隔。遠遠的已有沿着長長海岸拍打的浪濤之聲。翻飛的白色水花高高抛起,又擊落而下,沖起許多泡沫。她卻覺得路途漫長。
逐漸的,腳下遍地泥漿。
她進入一片開闊領地。被土丘、石壁包裹的荒地上。草台。木構。帆布篷。平地而起的篝火從早到晚終日雨雪不熄。人如蟻。以自我的路線縱橫來去,不受拘束。乍一見隻不過聚集了無數浪子莽漢,面容麻木,兩眼無光,無所是事,隻剩晃蕩神遊。她竟不自主暗松一口氣。
霧蒙蒙陰濕的天色裡兩株大桐樹。長成遮天蔽日的模樣。
姿态已沖破一幢長亭大屋,飒飒然與之共立着。隻從這兩棵在雨霧裡巍巍挺立,生長着綠色巨大葉片的樹上,她甚至感到廣博、靜默的仁慈與溫和。不論善惡,維護衆生。
而這幢被大樹破立的龐然的巨大建築。在大樹的蔭蔽裡,破敗落魄又以外人不得而知的怡然旺盛存在。天光從它破碎的窗戶,大樹沖破屋瓦的縫隙裡沖進來,帶着風速,在小小的、又如同一間大而空曠的倉庫裡回旋。顯得極開闊,又極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