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文學城/漁又
2024.1.9
八月晴空,山體零碎,宛如沉默的巨獸殘骸,坍塌的房屋廢墟散落其間,訴說這場噩夢的慘烈。
蟬鳴刺着耳膜,空氣熱得冒泡,顧玫的臉漲得通紅,細密的汗珠不停地從額頭冒出,沿着臉頰滑落,襯衣緊貼在後背,一陣風拂過,帶來黏膩的觸感。
她抱着一個小皮箱,唇線抿平,眼角泛紅,不時擡頭看着遠方的道路。
手機兀的響起,顧玫緩緩從回憶中抽離,目光落在手機屏幕上,來電顯示是父親。
任由鈴聲回蕩了好一會兒,才輕輕按下接聽鍵。
“玫玫,東西拿到了嗎?”電話那頭傳來沉穩而關切的男聲。
顧玫強忍着中暑帶來的暈眩感,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着自己的情緒,答道:“嗯,比預想的要少,隻有一個箱子。”
“今天回家嗎?”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傳來下文。
顧玫嘴角微微上揚,帶着若有若無的弧度,鼻音淡淡地“嗯”了一聲。
簡單的通話在這裡結束,大巴車幾經踉跄,穩穩停在她跟前。
小小的客車上坐了不少乘客,顧玫捧着手機,沒找到收款碼,司機說隻收現金。
顧玫站在原地,急得面頰升起一陣熱浪,原因是——她沒有現金。
車内無人催促,大家都沉浸在悲傷中,氣氛格外安靜,顧玫與他們格格不入。
“師傅,我替她付吧。”
一個清澈的少年聲音打破沉默,緊接着是兩枚硬币落入投币箱的清脆聲響。
司機看出顧玫的窘境,關切地說:“姑娘,找個位置坐好,路陡不好走。”
投完币,林遲舟抱着書包重新回到座位。
顧玫小步跟上,坐在他旁邊,低聲道了句謝謝。
林遲舟微微颔首,“不客氣。”
少年刻意保持距離,仿佛不願與她有過多的交集,又似乎是不想打破車上這壓抑而詭異的安靜氛圍。
顧玫剛坐下就說:“帥哥你把收款碼給我,我把錢轉你。”
聞言,林遲舟緩緩擡起頭,細長的劉海幾乎遮住了他的雙眼,讓人看不清陰影下的神色。
他停滞兩秒,搖搖頭,“我沒有手機。”
顧玫一愣,沒往深了想,也沒強求。
她抿嘴,沒再說話,将視線投向窗外。
溫熱的風撲面而來,有淡淡的灼燒感,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汽油味,耳畔灌滿了風聲。
車内大多是兒童和婦孺,他們衣着樸素,鞋子上沾滿泥土,地面也鋪滿了泥印。
不久前,這裡發生了地震,死傷相藉,損失慘重,毀掉很多家庭。
顧玫打量完周圍,視線回到身旁的少年身上。
少年坐得端正,背很直,懷裡的書包顔色暗淡,上面還有一塊小補丁。身上衣服陳舊,有些褪色,但洗得很幹淨,隐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腳邊還有一個行李箱。
他側着頭,隻有半邊臉對着她,皮膚很幹淨,日光照在他身上好似鑲了一層金色濾鏡,長相清秀。
是個學生,與她年齡相仿。
顧玫收回目光,下意識抱緊懷中的小皮箱,低下頭,眸光逐漸變暗。
箱子裡,是母親留給她最後的東西。
約莫過了一會,感覺身旁的人有些不對勁,林遲舟微微扭頭,發現身旁的姑娘肩膀抽動,抱着懷中的小皮箱,咬緊下唇,有低低的抽泣聲。
聲音不大,周圍除了他沒人發現。
林遲舟的目光在小皮箱上面停留了幾秒。
半晌,他從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浸潤幹裂的唇瓣,又掏出一瓶遞過去。
“不用了,謝謝。”
顧玫隻看一眼,聲音沙啞,透着延城口音獨有的軟糯,卻與其氣質完全不符。
林遲舟默了默,他沒強求,收回礦泉水,重新看向窗外。
外面蟬鳴不斷,熱風吹在臉上有淡淡的灼燒感,車路依舊颠簸。
穿過蜿蜒盤旋的山路,太陽落至半山腰,餘輝像融化的金子,鋪滿整片天空。
大巴車緩緩停下搖晃的身姿,狹小的的空間與那股濃郁汽油味,猶如一隻無形的大手,掐着車上每一個人的脖頸,乘客三三兩兩離開車内壓抑的空間,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想要逃離。
顧玫擁着那不是很重,卻仿佛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拿起的小皮箱,慢吞吞跟在後面。
林遲舟将包挂在肩上,提着不大的行李箱離開車座。
剛下車,顧玫就看到等在路口的繼母紀蘭。
“你怎麼來了?”
一見她,顧玫臉色微變,不着痕迹地将那抹悲傷情緒埋于心底。
“這裡離家遠,你爸不放心讓我來接你。雖然入秋了但今天還是挺熱的,累壞了吧。”紀蘭臉上堆滿了笑,邊說邊伸手要來接小皮箱。
顧玫往後退兩步,與她保持一定距離,不願過多接觸,神色淡淡道:“回去吧。”
紀蘭的笑容一滞,也不惱,像習慣了。
大巴車停的地方偏僻,不是市中心,是距離市中心最遠的一個老城區。這裡生活的大多都是以前的居民,和一些在外打拼為了生計,在這裡租了便宜房子的打工人。
因為是老城區,所以這裡大大小小的案件時常發生,形形色色的人皆來來往往。
上了車,顧玫依舊抱着箱子,搖下後車窗吐出一口濁氣,想要将悲傷與壓抑解放。
顧玫把胳膊肘搭在車窗上,微微眯着眼,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日暮逐漸沉了下去,隻看到半邊天的火燒雲。
街對岸,她看到方才的少年。
他站在建築的陰影中,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參雜着幾分不安與局促。
行人有時側目,卻又很快收回視線,喧鬧的城市沒有人會去過多在意一個過路人。
他背着陳舊的書包,行李箱靜立在身側,仰着脖子眺望四下風景,眼神裡充滿好奇。
直到一位中年婦女向他走去,林遲舟才像是找到了方向。
“舟舟,你等久了吧。不好意思啊,姑姑路上堵車,這會才到。”
邱雯三兩步跑向林遲舟,從他手裡接過行李箱,額前的碎發被風吹開。
林遲舟臉上露出笑容,撓了撓後腦勺,“我也是剛到。”
“怎麼樣,路上累不累?晚上想吃什麼?”
邱雯一隻手拖行李箱,另一隻手搭在林遲舟肩上,帶着他往打車亭走。
“不累,就是有點想念您的手藝。”林遲舟随在邱雯一側,撩了一把額前的碎發。
“還沒呢,你姑父去接姜桃下課了,不如我們等一下去逛逛超市?”邱雯這個人特别開朗,笑容充滿感染力。
他說:“好。”
知道侄子懂事,邱雯忍不住上手捏他的臉。
“你啊你,到姑姑身邊以後就當自己家,不用事事小心,我哥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了。别整天愁眉苦臉的,浪費這麼一張帥氣的臉,多笑笑。”
林遲舟乖巧地點頭,“好。”
二人并肩而行,身邊都是來往的車流與人群,空氣中充滿了煙火氣,微風輕輕扯過少年的衣角,他擡頭仿佛感受到了新生。
顧玫聽不到他們之間的對話内容,隻看得出那位婦女對林遲舟格外熱情,二人有說有笑。
她用手比作圓圈在眼睛上,視野範圍内隻看得見少年,進一步放大他在熟人身邊才有的松弛感。
兩人雖衣着樸素,談笑間卻又那麼令人豔羨。
看着這一幕,顧玫有些不是滋味,别過頭看向遠方,淺咬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