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枝清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明昕趴在她床邊沉沉睡着,眼下青黑,唇色蒼白。
單人病房有兩張床,一張被祁枝占着,另一張床邊坐了個陌生男人,男人戴着金絲邊眼鏡,與明昕的容貌三分相似,正低頭擺弄手機。
祁枝沒紮滞留針的那隻手被明昕握着,祁枝一動,明昕就驚醒了,打着哈欠揉眼睛,模模糊糊地對祁枝笑了下,又從男人手中接過手機,上面是數筆兩千元的轉賬,備注寫着‘互助獻血400cc’,明昕看也沒看直接鎖屏。
男人自稱是明昕的哥哥明月,雖然是所謂的長輩,卻對祁枝的自殘行為不予置喙,隻提點說人在财富自由之前,所有問題都可以歸咎于經濟問題,建議祁枝與明昕與其虛度美好的大學時光,不如試着自己做點生意,畢竟大家都是聰明人,聰明人不該做傻事。
“祁枝是天才,絕對的天才,我從沒在任何人身上看到過那麼多古靈精怪的點子,”明昕喃喃道,“投資最看風口,而她恰好擅長這個。她出主意,我出錢,我哥還主動加了她的vx,在識人用人上稍加指點,我們的店鋪就這麼開起來了,一個,兩個,三個……七個。”
餐飲,劇本殺,實景密室,貓咖,景區旅拍,文創,短短兩年,二人以合夥人身份飛速在不同城市開辦六家店面,生意無不蒸蒸日上,祁枝更是找導員把專業換成了市場營銷,每天不是在學校上課,就是在幾個城市的店面間徘徊,明昕本是家裡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卻也不得不配合祁枝的日程特種兵式全國亂跑,直到祁枝生日才勉強争取出一天的空閑。
她帶祁枝去迪士尼,說既然你的身體裡流淌着我的血,那我就有權利幫你把你缺失的童年補完。
結果還是沒能坐成??祁枝心心念念的刺激項目——才進園區就接到電話,說劇本殺店被舉報消防問題,舉報人很可能是這幾天被搶劇本的同行,希望祁枝能立刻前去處理。
……
距離祁枝生日結束還剩最後一個半小時,二人終于在當地坐上最後一班摩天輪。
座艙裡隻有她們兩個人,明昕拆開路上叫的外賣,是個很小的生日蛋糕,讓祁枝自己捧着,又把生日帽給壽星戴上。打火機帶不上摩天輪,自然點不了蠟燭,明昕隻能幹巴巴地給祁枝唱了首生日歌,然後兩個饑腸辘辘的人一起大快朵頤。
祁枝說這家蛋糕店的用料不錯,但手藝比你差遠了,說不如第七家店開個咖啡館吧,我回去就給你寫計劃書。
明昕當然沒什麼意見,那陣子忙得晝夜颠倒,一回酒店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祁枝趁她睡下後又開了間房,在另一層。
叫醒明昕的不是鬧鐘也不是祁枝,而是一老一少兩名警察,将她請進警局。
祁枝自殺了,在酒店的浴室裡,割腕,發現的時候水還沒涼,是她自己給12110發的定時短信。
短信内容很有條理,提到了自己的抑郁症,也提到了計劃的死亡方式,說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沒有第二個人參與,可以調查酒店監控,把明昕摘得幹幹淨淨。
甚至連定時短信的發送時間也很晚,因為她知道警察肯定會來調查明昕,怕明昕被吵醒的時候睡不夠七小時。
警察調查了明昕的随身物品,最終在明昕的郵箱裡發現了一封郵件,裡面是咖啡館的計劃書,發送時間剛好與祁枝的死亡時間重疊。
“她的家屬認為是我殺了她,強烈要求屍檢,最後法醫給出的結論依舊是自殺,胃内容物隻有抗抑郁的藥片,和沒消化完的生日蛋糕,”明昕捏緊了手裡的牛奶瓶,“精神科的醫生警告過我,患者可能會在痊愈過程中自殺,但我當時沒聽進去。”
聽到這裡,文森特終于說了第一句話:“這不是你的錯。”
明昕勉強勾了勾嘴角:“不,這就是我的錯。”
在一切塵埃落定後,明昕收到了祁枝小号發來的定時郵件,是一封遲來的遺書。
緻我最最親愛的朋友:
感謝你的存在,為我灰白的人生塗上了鮮豔的彩色,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根本不會活到二十一歲生日。
對不起啊,讓你悲傷不是我的本意,我最喜歡看你笑了,可是我真的好累,我撐不下去了。
記得你曾問我抑郁症發作是什麼感覺,我答不上來,但我現在想到了合适的形容:就像沉入沒有邊際的湖水,除了靜靜等待溺水的到來,我沒有其他選擇。
還記得我換專業的事情嗎?後來導員又找我談話,說我母親給她打了很多電話,威脅她将我換去學教育或者護理,否則我找不到合适的婆家,我母親會上門砍死導員全家。導員人很好,她沒有報警,隻把錄音發了我一份,讓我自行處理好我的家務事。直到我拿錢給家裡,他們才答應我不再騷擾導員,但依舊在沒日沒夜地勸我,讓我放棄這些‘不務正業’,盡早準備考老家的公務員才是正事。
現在的你要是坐在我面前,一定會拉起我的手說‘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我都能想到你說這出句話的表情。但明昕,我最要好的朋友,你值得這世上所有的快樂,我不希望我的煩惱影響到本該無憂無慮的你。
而且我還有件事情要向你坦白,這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罪孽:
——我對你的哥哥明月有非分之想。
你也知道我身高一米七九,從小到大不是被當成男生,就是被當成嫁人的工具,隻有你哥哥始終把我當女生看,會在回國的時候給我帶昂貴的美人魚娃娃和香水做伴手禮。
我知道我連他的一塊指甲都配不上,他會送我東西完全是看着你的面子,可我控制不了我的感情。
不過你放心,我藏得非常好,你可以查我的聊天記錄,我與他的交流隻與人力資源有關,沒有半句額外的閑聊,他什麼都不會發現。
所以我也懇求你,看在我已經離開人世的份上,請為我保守秘密。
畢竟被我這樣的人喜歡,應該算是他人生的污點,希望我的暗戀永遠不會為他所知。
願你快樂,我親愛的明昕,你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溫柔的好人,失去我這樣的人的束縛,你一定會飛向更高更遠的曠野,忘掉我吧,然後去經營屬于你自己的未來。
我願意用我晦暗的靈魂祝福你的餘生:永遠幸福,永遠圓滿,永遠快樂。
祁枝絕筆
“我沒有哭,一直沒有,我為她處理後事,用一筆錢打發了她的父母,然後按照她的計劃書盤下第七家店面。我自己剪彩,自己開張,我一直都沒有哭,”明昕十指相扣,攥得指尖發白,“就好像,因為她的身體裡流淌着我的血,所以她的死亡也把一半的我帶走了。”
“沒有人能理解我,我也沒有辦法講給身邊任何人聽,任何認識我哥哥的人都不行,包括我的父母,也包括我青梅竹馬的閨蜜。在他們眼裡,隻是我的高中同學兼合夥人自殺身亡,值得同情,不值得在意。
“他們隻是反複對我說,他們相信我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不做傻事,可我已經做了二十一年的聰明人,我已經累了,我隻是想——我——我随便買了票,坐上最近的一班飛機。
“她上學那時候就最喜歡極限運動的視頻,但我們始終沒找到機會一起去,現在既然她來不了了,隻能由我親自替她試試。我去攀岩,去跳傘,去參與很多極限運動,最終來到這裡。這就是我的秘密,現在公平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