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衍在寫(請罪書)劃掉,陳情劄子。
地裡的棉花經過打枝去頂,剩下的棉鈴個個緊實飽滿。在葉片開始褪色黃化,第一個棉鈴吐出雪白的棉絮時。宣威大片大片的棉地裡,陸陸續續教這比雪還白的顔色占據了。遠遠望去,雖還有青色的棉鈴和莖葉,可人還是一眼就被吐絮的棉鈴吸引了目光。
勸農官跑得更勤快了,他不止自個兒勤快,還帶動了種棉的人家跑得勤。宣威現在最熱鬧的地兒,除卻城外的宣威客舍,就數棉地裡頭人最多。
背着小兜子在棉地裡撚蟲子的人多,來湊熱鬧的人也多。人多眼雜,有時候難免有些手欠讨嫌之人。見如此,有些種棉種得多的人家,幹脆在棉地邊兒上支了草棚子,幾片木闆子拼湊在一處就成了張床。日夜守在此處,就怕路過的人,這個掐一朵那個薅一把,好好的棉地全叫人給禍害了。
第一茬棉鈴采收時,勸農官幹脆宿在了宣威,沈知衍潤色許久的陳情劄子剛好遞到了顧郡守案幾之上。
那封措辭謹慎實則賣慘的陳情劄子,打從沈知衍知道了林芷不樂意全數上繳棉花後就開始寫了,林芷研磨,他下筆。畢竟勸農官想要宣威全部棉花的心思就差戳在腦門上了,明晃晃地,叫人想忽視都難。還是早做打算的好。
朝廷因何要如此多的棉,沈知衍比勸農官更清楚。宣威棉花種得好,不止勸農官知道,連顧郡守都打發人來問過。如此一來,若是沒有恰當,不,應該說是十足要緊的理由,宣威的棉花怕是留不住。
林芷将百姓種棉賣棉的那筆賬細細算出來時,沈知衍看了也覺得心中有愧。種地的辛苦他知道,種棉不僅辛苦還要擔驚受怕,他也實在做不出讓宣威百姓吃虧,用他們的血汗給自個兒添政績的事兒。
且他也是有正當理由的:推廣種棉本就艱難,若是讓百姓覺得無利可得,那明年的棉從何處來呢?是以,沈知衍在寫這份兒陳情劄子時,愈發理直氣壯。自個兒是為了尋長遠計,何必心虛?
‘植棉之策,當與民利;利不歸下,而求其事之恒,猶緣木求魚,不可得矣’。
顧策瞧着那封看似卑微訴苦,實則句句充滿決斷的陳情劄子,差點兒被氣笑了。要不是知道棉甲是沈知衍呈上的,他也确實不是個城府深沉汲汲營營的小人,他差點兒都要以為沈知衍被他顧家的政敵收買了。
非要在這緊要關頭坑他一把!
顧郡守盯着一張圖細瞧,受沈知衍記錄汜水河水位的影響,今年武威各處的種棉情況,顧郡守也制成了更加清晰直觀的柱狀圖來看。與沈知衍這個光杆司令不同,家學淵源的顧郡守手下能人衆多,種棉之事幹系重大,整個武威各地最新最全的種棉情況都在這兒了。
顧郡守盯着瞧了半天,又回憶起陳情劄子的内容:棉之興也,在通其市;民之勤也,在得其利。若制白疊,市而有值,内可鬻,外可通。利之所歸,雖不令而民自植矣。
顧郡守的指尖點在案幾上,一下又一下。白疊子(棉布),他自然穿過,松江府産的飛花布,透氣柔軟不黏膩用來制裡衣甚好。可這樣上等的棉布産量甚少,據他所知,江南和閩地不少嗅覺靈敏的商人,已經改桑植棉了。若是西北之地能量産棉花棉布,絕對不愁賣不出去。
宣威,不,整個西北的邊關之地,确實如沈知衍所說:内外皆通。
上好的細棉布和柔軟保暖的棉被在關外絕對有市場,關外的好東西可不少。禦馬司眼饞關外的好馬不是一兩日了,偶去關外套‘野馬’也不是個法子。若是有穩定的交易來源,又是一項利國之策。
另外,這‘衣被天下’的幌子打出來,也能讓朝中某些人的眼睛往别處盯盯。
“哼!”顧郡守又将剛才扔在一邊兒陳情劄子撿回來,“這人,運道倒好!”
低頭又瞧了瞧案幾上的《武威郡内棉地情況一覽表》,顧郡守不禁皺眉,伸手壓了壓額角,無奈道:“研磨。”
好了,這下寫陳情折子的人變作自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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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衍接到顧郡守的手信時,上頭隻有倆字兒:物什!
懂了,這是怕沈知衍是個嘴上說得好聽的假大空,要實物來瞧瞧。
林芷湊近看手信,總覺得顧郡守力透紙背的倆字兒透着幾分咬牙切齒。回想了一下肅肅如松下風的郡守大人,林芷趕緊将這破壞風雅的幾個字從腦海中趕走。
“這倒是不必憂心,所需器械大哥帶着人已備下,紡紗織布的人選也定了。頭茬棉花一下來,我就帶着人織布,定能與中秋節禮一并送往郡守大人府上。”林芷算了一下時間,雖然有點趕,但她選的都是紡布好手,觸類旁通,由麻換棉也不是難事兒。人手充足,趕趕工還是能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