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主任心虛地轉過了頭去,又說:“不生兒子啷個(lǎng go,怎麼)得行呀,人家不笑話你是五保戶,不欺負你哦?”
“樊主任,你還是黨員,思想怎麼這麼落後,你倒是說說,五保戶是什麼意思?你又說說,現在這個時代人家欺負你到底是看你的本事,還是看你那還在吃奶的兒子的本事?如果你自己有本事,人家不管你生的是兒還是女兒都不敢惹你;若你自己沒有本事,哪怕你兒壯得像頭牛也慫得和龜孫兒一樣!”
樊主任被韓甜這一頓氣勢洶洶的輸出吓到了,然而他還是不贊成韓甜似地反駁道:“那也得傳宗接代、光宗耀祖嘛。”
“傳宗接代?光宗耀祖?樊主任,我且問你,你是個男的不?”
樊主任沒有回答。
于是韓甜接着說:“你自己扪心自問,你光宗耀祖了嗎?就算不說你,我又問你,我們十裡亭村又有哪家的兒子幹了一番成績,這成績比得過前幾天來我們村的姜阿娥?”
“不就一個女網紅,現在社會上還是男的能幹,你看好多知名企業家,都是男的,哪有好多女的?”
韓甜被氣笑了,她道:“再過二十年,樊主任,我給你說,你就看得到很多女強人了。就像你三十年前不相信有女的能當村官一樣,你二十年後要是還活着,恐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韓甜剛說完,趙支書急急忙忙從外面進到屋裡,皺着眉說:“樊長剛那畜生!把樊玲玲的錢都拿走了!”
“怎麼回事?”韓甜唰地一下站了起來,眉頭緊皺,“樊玲玲不是去上大學了嗎?”
趙支書心煩意亂地抓了抓頭發,說:“那樊長剛就不是人哪!我剛去人民醫院看他和他婆娘,結果一走進病房,就看見他在那數錢。我就問,‘樊長剛,你這錢哪來的?難道嫂子生孩子還發錢了?’。那混蛋就沖我一笑,說那錢是樊玲玲孝順她媽的。我又問樊玲玲去哪兒了,他說不知道!”
“我又揪着他一通問,才知道他一通電話把上了動車的樊玲玲給叫了回來,先是說要兩千給樊玲玲她媽打無痛針,後又說要更多錢做剖腹産,結果最後是順産。我還問了個護士,人家告訴我說樊玲玲從産房出來後就不知道去哪裡了。我便問樊玲玲怎麼進産房了?護士搖搖頭,沒有多說。哎呀,樊玲玲她媽也發現樊玲玲不見了,就求着我去找她。我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于是就火急火燎地回來搬救兵了!”
韓甜聽完,立馬對在場的所有人說:“有誰願意和我去醫院找樊長剛把錢要回來?”
“我要去。”剛才和韓甜拌嘴吵架的樊主任第一個報名。
“那我們幾個也去醫院,去找樊玲玲。”婦女主任陳若蘭請纓。
“那好!趙支書,你就留在村委會看家,一有什麼新情況你馬上告訴我們。”
***
幹嘔完的樊玲玲離開了醫院,她傘也不打地跑進了大雨之中。早上她滿懷希望地走出家門,下午她心如死灰地逃離醫院。
雨水很快将樊玲玲從頭到尾澆得個透心涼。樊玲玲渾身發着抖,走上了餘亭縣新建的一條寬闊無人的馬路。
沿着這條馬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十裡亭村的廟子山下。樊玲玲雙手抱緊了前胸,佝偻着身體向前走。
新建的馬路上沒有車也沒有人,樊玲玲一人獨自走在帶着柏油臭味兒的馬路正中央。雨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就眯住眼,隻盯着白色的馬路分割線走。
“我就不該活着,我早就該死掉。”
“十八年前我被B超查出來是個女孩時,我就該死掉!我被生在家門口無人在意時我就該死掉!我被抱上公交車被車上的人說活不了時就該死掉!可是為什麼現在我還活着?我還活着!我活着受這麼多罪,我為什麼還要活着!”
“我媽心軟放棄了一針把我堕掉是錯的!要時那個時候我就進了醫院的流水廁所,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這樣的痛苦,誰能替我承受!鄰居媽媽早上路過我家門口給我接生也是錯的,我就該被吊死在我媽的褲-裆裡,我就不該被接生!就不該被接生!赤腳醫生就不該說我媽産後缺乏營養、讓家裡打幾個蛋吃,就不該說!就不該說!”
“我早就該死!我早就該死!我就是命賤!我就是命賤!”
憤怒、痛苦和悲傷三者一齊在樊玲玲的身軀裡翻滾撕咬,誰也分不出勝負。它們互相啃齧,咬下對方的血肉,然後滿嘴含着血在那裡嘻笑;它們又用鋒利的指甲刺入對方的胸口,然後用力一握,扯出血淋淋、冒着熱氣跳動的心髒;它們像玩兒一樣抽出、碾斷對方的肋骨,伸出肥大的舌頭把整根肋骨貪婪一舔——這卻隻是它們的遊戲。它們居高臨下地蔑視着樊玲玲,它們名叫憤怒、痛苦和悲傷,一旦扯掉它們的面具,卻發現面具下是一張惡心至極的人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