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認真到令傅讓夷覺得有些他有些白癡的程度,完全不覺得這個位置有多私密。
這人真的很沒有邊界感,也沒有防備心。
對那些給他寄明信片的朋友,他也會這樣分享自己身上的特殊記号?
那這還有什麼特殊性可言。
特殊。
傅讓夷忽然意識到一件很嚴重的事——自己這顆已經被反複自我規訓過無數次的大腦,竟然又一次開始浮現這些危險的詞彙。
他很嚴肅地對自己叫停,試圖剔除這些概念:唯一、特殊、占有、屬于……這些念頭隻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祝知希說完,又坐下來,随口道:“這種還是挺隐私,很像是真情侶和真夫妻才知道的。”
“是嗎?”傅讓夷的語氣比剛才冷了不少。
“是啊。”祝知希很自然地回答,“我身上這顆穿牛仔褲的話剛好會遮住,一般情況是看不到的。”
傅讓夷隻是看着他,很靜。
“那你呢?”他忽然把話題抛回來,在得到答案前,揚着眉尾笑着搶答道,“我知道你右手虎口上有一顆痣。還有這兒。”
他摸了摸後頸:“在你腺體的位置。”
傅讓夷表情變得更奇怪了。
“你怎麼知道?”
“我不像某些人,我的眼睛很好用。”祝知希依舊在得意,“不過這些誰都看得見,有沒有平常看不到的那種?”
“你不需要知道。”傅讓夷垂着眼,手指輕輕地點着桌面,“沒人會拿這些事考你,就算有,你也可以拒絕回答。這是對你的冒犯。”
好吧。
祝知希知道他是個不好撬開的蚌精,邊界感強到完全是長城級别,能問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他看着填得滿滿當當的問卷,心滿意足,并且信心滿滿:“好了,我覺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說過幾天要去你家吃飯?這次肯定不會出問題。”
傅讓夷覺得他有些過分天真。
想要撒謊不被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做這些就有用嗎?”
“怎麼沒用?”祝知希放下筆,趴在桌上側過臉,很認真地望着他,“相互了解是很難的。”
“了解不是愛。”傅讓夷說。
“你說得沒錯。”祝知希承認這一點,同時也坐正,繼續解釋。
“可是,有時候真正在一起的情侶都不了解對方,隻不過是他們受到了信息素的影響,産生了交.配欲和繁.殖欲,還錯誤地認為這是愛情。”
“實際上他們真的相愛嗎?如果是真的,這個世界上也就不會存在那麼多的悲劇了。那根本不是愛。真正的相愛不是這樣的。”
傅讓夷擡了眼,盯住他,眼神嚴肅而認真。他并不完全認同,但他很尊重祝知希的表達,沒有任何打斷。
安靜地聽他說完後,他才沉聲開口。
“所以,你的觀點是什麼?在你看來相愛是什麼?”
“相愛的第一步就是了解彼此。”祝知希語氣肯定,“沒有這一步,就隻是激情,遲早會分開。”
傅讓夷對此沒有點評,盡管在他看來,愛情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幻覺。
基于了解的愛情也一樣。
但他不動聲色地引導了話題的走向:“說得好像你是這方面的高手,很有經驗。”
祝知希停了一兩秒,第一次沒有回怼,表情甚至意外地真摯。
“如果你是說戀愛,我沒有過,我承認這是紙上談兵。”
“但是,我愛我的家人、朋友,包括我遇到過的每一個給我幫助的陌生人,我很清楚這是什麼感覺。所以我知道,了解程度越深,人與人的情感連接就越深。”
傅讓夷靜了幾秒。
他必須承認,某個瞬間,自己确實被這過分真摯的一段話打動。
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變得理性、沉穩。
“我聽下來,覺得你誇大了愛和相互了解的作用,并不是說這種觀點不對,隻是有些情緒化。可是試着把視角拉遠,放大到更宏觀的角度去看,那時候你會發現,不用說愛了,幸福、欲望、痛苦……所有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為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極其渺小的。”
這觀念太消極了。
祝知希想反駁,但傅讓夷又繼續展開了讨論。
“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每一對戀人都像這樣列一張清單,了解對方,就能避免悲劇嗎?不盡然吧。”
傅讓夷重新戴上了眼鏡。鏡片折射出藍色的光,遮蔽了他的淺色虹膜,令人産生出一種捉摸不透的錯覺。
“這個世界上存在一部分人,即使你花大量時間去深入交流,最後也會發現,和你産生共鳴的并不是那個人的本質,是他虛假的包裝。然後你會失望,會受傷,你的主動探究,主動暴露,反而造成了更大的悲劇。”
他不再刻薄地針鋒相對,而是平穩地輸出着反向觀點,語氣溫和、克制,甚至充滿耐心。
可這卻讓祝知希有一瞬間的愣神。
那張輕飄飄的紙被傅讓夷夾在指間。
他看向祝知希,也是第一次像一個年長者告訴他:“當另一個人充分了解了你,也就意味着他知道應該如何傷害你。”
祝知希聽完,沒有第一時間反駁,而是望着他的眼睛。
某個瞬間他恍惚地認為自己快要觸摸到真實的傅讓夷了。這是一種直覺。他摸到了一些看上去一碰就碎的東西。
但很快,那就消失了。
傅讓夷不僅迅速地套上了保護殼,甚至變成了外人面前的他——克制、成熟,甚至有種溫和的威嚴。
可這非但沒能令祝知希退卻,反而愈挫愈勇。
“傅老師,當你把一件事視作武器的時候,它才會變成武器。”
他看向傅讓夷,眼神勇敢又坦率。
“這個世界怎麼對待你,也取決于你怎麼看待這個世界。所以我不怕。無論是誰,隻要他想要來了解我,想和我做朋友,我都會坦誠地敞開我自己,給他最真誠的答案。隻要他想。”
他的眼睑淡得幾乎半透明,好像能摸得見血管的經絡,烏黑的瞳孔卻亮得迫人。
傅讓夷目光沉沉。
他們之間出現了一種短暫的、勢均力敵的對峙狀态。
直到傅讓夷忽然找出矛盾點,選擇打破。
“是嗎?”
“當然。”祝知希毫不猶豫。
“那就很奇怪了。之前我懷疑過,可能是你的家人逼迫你相親、成家,讓你穩定下來。但是我親眼看到了,他們很愛你,看上去也不像是會做這些的人,而你也并不那麼需要一段婚姻。”
他站了起來,手卻向下,指尖勾了勾祝知希頸間的項鍊,垂眼,盯住在他指尖顫動的星環吊墜。
“所以,你這麼真誠的人,為什麼要和我假結婚?”
祝知希愣住了。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方才那段對話,自己毫無知覺地被拉入一個正反打的陷阱,從追問的人變成了被審訊的對象,一步一步,相互咬着,直到最後,傅讓夷才打出最後一擊,問出他真正想問的問題。
過去的許多天,他都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他,盡管他們的婚姻本質就是相互利用,但讓自己的合作對象完全蒙在鼓裡,他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說出來也沒人信的吧,一開始他就問過身邊幾乎所有人了。
祝知希握緊了左手。
客廳忽然靜下來。暖色調燈光充盈着整個空間,流動的空氣也變成粘稠的楓糖漿,裹住了他們。
傅讓夷好整以暇地坐着,右手肘撐在木桌邊緣,手掌托着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