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我在聽你說話。
……
七月十五日,第十一區H區域餘晖餐廳外,下午三點,陰天。
咖啡廳坐落在餘晖大道不起眼的角落裡,裝修風格複古而又簡樸,大量采用了原木色調的木闆和牆紙,在到處暈染着黃昏色調的餘晖大道别樹一幟。
常希坐在宋清一對面,唇邊的笑容溫和且極度克制,沒有分毫故作的親近。他看到宋清一落在牆壁上的目光,向後靠在棉質的純色沙發上,整個人都很放松,像是在用敞開的身體展現他的溫和無害。
“在第十一區内很難看到成片的樹林,也很少有人喜歡純木質的家具。”
常希的聲音很輕,然而宋清一還是忍不住肩膀輕顫,雖然他很快就隐去了這份驚慌,但垂下不願與人對視的眼睛不會騙人——他在害怕。
常希更加放緩了聲音:“先生,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傷害你。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可以現在就離開,我的本意并不是想要你難堪。”
宋清一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右手順着清瘦的脖頸撫上尤帶血痕的齒印,那裡的刺痛與灼熱到現在都沒有消失。
宋清一放下手,轉而去觸碰裝着滾燙咖啡的玻璃杯。他的半個手掌都攏着玻璃杯,沒一會兒蒼白的掌心就開始泛紅,然而他就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一樣,聲音沙啞而疲憊:“謝謝你陪我,我隻是……”他略一張嘴,好像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最終喉頭微顫,“隻是很久沒有和人坐在一起聊天了。”
随後宋清一局促輕笑,遊移的目光還是不敢看向常希,但他回應了剛才常希說的話:“我确實沒有在第十一區看過成片的樹林,不僅是在十一區,我的生活裡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除了城市以外的景色。”
常希沉默片刻,順着宋清一話說下去:“第九洲是個高度城市化的人類聚集地,雖然說第十四區到第十九區有着高度發達的農牧業,但樹木植被都是被種植在固定的區域,每棵樹之間的距離都是嚴格計算過的最優距離,不會浪費任何一點土地。雖然最終都是由大地哺育培養的,但我個人覺得被人類精心培養長大的樹木甚至很難稱為樹林。”
“在你看來,牆外自由生長的那些樹木才能稱為樹林?”
宋清一說這話時還是不願意看常希,但一直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些許,也終于放開了一直握着玻璃杯的手。
常希的目光先是落在宋清一被咖啡灼得泛紅的掌心,然後看向他被額發擋住的眼睛,笑道:“有幸見過幾張第九洲外的照片。天空高懸在頭顱之上,大地平鋪在雙足之下,眼前是望不到邊際的叢林,人類永遠不知道樹林和裡面栖息的生物是如何在絕路之中活下來。這種向往着自由而不屈生長的樹木,我覺得才配稱為樹林。”
常希說這段話的時候目光一直落在宋清一身上,所以不難看到他緩緩展開的眉頭,還有唇邊并非僞裝出來的笑意。
宋清一輕抿咖啡,任由酸澀的味道占滿味蕾:“聽你這麼說,感覺牆外的樹木确實更有生命力。但其實無論牆内牆外,所有的生命終究都是為了活着而在掙紮。”
常希緩聲反問:“那你呢?先生,你現在是不是為了活着而在掙紮?”
宋清一的手又不自覺地攏住滾燙的玻璃杯,然而此時咖啡的溫度已不如之前灼熱。
宋清一脖頸上的齒痕太過顯眼,常希無法将目光從其上移開,這齒印主人的信息素直到現在都萦繞不散。他又問:“先生,我知道你現在正在信息素中掙紮,甚至覺得隻要突破信息素或者習慣它就好。但是先生,我們都是BETA,我們永遠也無法像OMEGA那樣對ALPHA完全敞開自己,我們也無法接納他們,天生就是如此。”
常希看得出宋清一動搖了,然而他垂頭苦笑:“從一開始就錯了,現在也回不了頭。”
常希交疊的雙手微動:“怎麼會回不了頭呢?第九洲婚姻法很完備,你可以起訴離婚。”
然而常希才提到“離婚”兩個字,宋清一的頭便低得更深,才放松的身體又開始緊張起來:“不……不能離婚……他會生氣,他每次生氣都……”
就在這時,宋清一的手機響了起來,常希能感覺到他變得更緊張了。
宋清一接過電話,還沒來得及說話,聞迹的聲音便從手機裡傳了過來。
“對不起,親愛的,我今天不是有意要傷害你,我最近實在是壓力太大了,我回來找過你,但是你已經離開了。我真的不能離開你,你回來好不好,我知道錯了……”
聽宋清一不應,那邊的聲音提高了幾分,變得更加急切:“我真的錯了,如果你不回來的話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我隻能屬于你,身體、生命,還有信息素,都隻能是你的……”
宋清一沉默良久,在常希的目光中應道:“我……我一會兒就回來,你不要做傻事……”
這通電話仿佛抽走了宋清一全部的生命力:“你看,早就回不去了。我的一切早就和他死死拴在一起……”
常希眉頭輕蹙,他見宋清一先是摸上那鮮紅的齒印,又抱住受傷的手,問道:“他傷害你了是嗎?”
見宋清一不答,常希忽然起身坐在他身邊,勁瘦的手掌輕輕握住他清瘦的手腕:“先生,我會在這裡陪着你,我們一起想辦法讓他不會再傷害你,好不好?”
許久之後宋清一才怯怯回應:“我不是十一區的人,我在這裡沒有認識的人,也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也想不出什麼辦法能夠回到過去……”
常希的手握得更緊:“沒有關系,先生,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常希拿走宋清一的手機,片刻後遞還給他:“而且我們并非是一個人在戰鬥。”
宋清一猶豫着接下手機,手機界面是一隻正在凝望着他的白鲸。
常希說:“路一直就在我們面前,因為這條路上不止我們。”
與此同時,宋清一口袋裡的影子手機屏幕閃了一閃,上面出現了一隻同樣的白鲸。
……
半個小時後,宋清一回到了公寓,明明才半天沒回來,他卻覺得恍如隔日。
在推開門那一瞬,宋清一愣在原地,退出半步仔細看過門牌号,随後目光又重新落回屋内。
歡歡甩着舌頭扭着屁股跑到宋清一腳邊,他卻無暇顧及歡歡,先是看了一眼書架,見啤酒不在上面,這才擡手指着屋内一堆人。還不等他說話,聞迹卻對他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唐久拿出一個黑匣子,示意他将手機放進黑匣子裡。
唐久将手機鎖好之後解釋:“我們擔心‘白鲸’會監控你。”
宋清一卻對唐久說的話不太在意,他走到屋内忽然多出的小桌子旁邊,翟秋和葉澤明正在吃炸串,整個屋子一股油炸食品的氣味,趙光衢則一直在逗弄歡歡。聞迹最不自覺,坐在他的床上翻着他的刑法筆記。
宋清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們:“你們倒是挺自覺。”
翟秋甚至還遞了一個狀似炸雞腿的炸串給宋清一:“我們給桌子上鋪了紙,你這屋子裡什麼東西也沒有,我去給你買了一張小桌子和幾個小闆凳。”
宋清一笑容更燦爛更虛假:“謝謝你哦,真貼心。”
翟秋眼睛一彎:“我們這不是怕你有危險,提前埋伏好嘛。”
宋清一點頭:“哦,那你們吃飽了才有力氣抓人,是吧?”
葉澤明手裡舉着三個炸串:“确實是這個道理。”
宋清一咬牙切齒:“今天我一口飯都沒吃上,那家店又貴又素,我餓到現在,你們就在大吃大喝!”
聞迹見宋清一臉都綠了,放下手中的筆記,解釋道:“是我叫他們過來的。”
宋清一倒吸一口涼氣,沖到聞迹身邊,先是指着床單,然後指着筆記,還不等他說話,聞迹卻率先握住了他的手腕:“對不起。”
這句話像是一盆迎面的冰水,将宋清一滿腔的怒火澆滅。
聞迹拇指蹭過宋清一因為受傷而更加明顯的腕骨:“雖然是演戲,但還是對不起。”
後面吃烤串的聲音忽然消失,都在偷瞄兩人。
這句道歉和之前為了演戲打過來的那通浮誇電話并不一樣,簡短而而有力,宋清一在對上聞迹雙眼的刹那失去了對是非的辨别能力。
聞迹的眼神足夠真誠,真誠到宋清一說不出任何一句責怪他的話,等到他反應過來甩開聞迹的手時,腕骨處已經留下了淺淺紅痕。
宋清一心道信息素真是害人不淺,不太自然地甩過手腕。今天他在面對聞迹的時候格外不冷靜,隻好避開聞迹,轉身看向屋子裡的其他人:“唐久我能理解,你們全都過來是什麼意思?”
翟秋舉着炸串解釋道:“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的重點保護和監視對象。”
宋清一回來之前他們就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葉澤明将食盒全部丢到垃圾桶裡,翟秋三兩下擦幹淨桌子,趙光衢鋪上一張桌布,唐久将電腦拿出放在臨時購買的小桌子上,他們甚至連投影儀都拿來了。
不過三分鐘而已,除了空氣中還殘餘的些許炸串味道,已經看不出半分他們上班摸魚的痕迹。
宋清一見此也找了一個小闆凳坐在唐久旁邊準備開始工作。他将口袋裡裝的另外一個手機放在桌面上,這是一個影子手機,另一台手機内所有的通訊往來都會複制在這一台手機上。
唐久将手機接入電腦,電腦屏幕上出現了許多花裡花哨的代碼。